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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因为做家庭咨询,需要支持各种不同的想法和立场,经常有人说我是好好先生,什么都说好,没有自己的价值观。

仔细想一想,我也是有价值观的。

最核心的一条叫做,不以改变对方为己任。

别人看到怎样的世界,怎么想,怎么感觉,都自有其合法性,我不会试图质疑或扭转。——说得简单点:这东西是别人的,别人爱是什么是什么。

听起来像是正确的废话。但所谓价值观,是要在面对矛盾时,做出取舍判断,有时甚至是艰难的判断。在我的职业生活中,存在无数个这样的艰难时刻:这个人有这样的想法或感受,是不是有问题?要不要改变?该不该干预?

我的选择永远(注意,永远)是:

承认他有这样的权利。

如果一个人相信世界上真有圣诞老人,绝大多数人都会一笑置之,不至于非要逼他承认圣诞老人不存在。如果一个男人(女人)相信ta本质上是一个女人(男人),一些人就会说这是病态,但多数人也正在接受这样的想法。但如果一个人相信世界是个大阴谋,美国总统正派人暗杀他,或者他相信身边的人都是坏人,干脆说吧,一口咬定你就是坏人——还有多少人会尊重这样的想法呢?

前段时间果壳做了一个专题报导,说有一些人相信自己在被某种神秘技术(脑电波?)监控或迫害,这种现象叫做「脑控」。采访我,问我怎么看待这个人群。我谨慎地回答,这些人会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但这不说明什么问题。

我的意思是,他们会被(代表大多数人的)医疗机构诊断和收治,但我不能判断谁是对的。

我个人当然不相信世界上存在精神控制,但那是我看见的世界。我特别愿意相信我看见的世界就等同于真实。某种意义上,【精神分裂症】就是出于这个目的创造出的诊断,我们用这个词标记跟我们不一样的人(他们看到的是幻象!)。

但是按照我的价值观,不能这样一厢情愿。

假如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我看不见一个东西,另一个人说他能看见。不好说我们两个人当中谁有问题。我没有立场坚持,因为我看不见,所以这个东西不存在。既然它不存在,你能看见就是你有问题。——那太霸道了。

无论我有多么相信我是对的,都必须要承认这个概率:人家也有可能是对的

但如果有更多人,大家互相一合计:「你能看到吗?我看不到」「我也看不到」,还好,松了口气……看不到的人是多数,他们是少数。我们就说少数人有病。但这是否意味着他们就错了呢?我觉得未必,万一是多数人错了呢。

少数人是否一定要被「改变」?也未必。

如果说他们有伤人的风险,为安全起见,最好关起来。那我也能理解。——不是为了给他们治病,只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但要说修正他们的想法嘛,就还是算了吧。这就像一场《谁是卧底》的游戏,哪边人数多,哪边就赢。赢就赢了吧,干嘛非要输的人跟我们保持一致呢?

换一个角度看,如果我不幸生活在一个以脑控人群为主的群体中,他们也会觉得是我有病:「明明存在的东西,他非说不存在!」

如果真的发生这种可能,我也希望他们放我一条生路,不要把我送去电击,不要喂我吃药,也不要请我的家人苦口婆心地劝我:「接受治疗吧,为了你好」。——我是跟大家不一样,但我保证不打架不惹事,就让我一个人好好活着不行吗?

我的价值观就基于此。当我是多数的时候,我要怎么对待少数?取决于如果我是少数,我希望如何被「多数」对待:

1,我希望他们不要伤害我(废话!)。

2,我希望他们不要想把我改造成他们那样。

3,我希望他们不要拿奇怪的眼光看我。

4,在此基础上,如果我们还有相互合作,互惠互利的可能,就更理想了。

第4条是最高期望,一时满足不了也没关系。第2条和第3条最好能有。——这样我会觉得受到了尊重。第1条是底线,必须有。不需要关心,甚至不需要被理解,但必须接受我的存在。

但他们怎么才能接受呢?对他们而言我是一个异类,他们会担心我是一个社会不安定因素。放着我这种人不管,出了事谁负责?况且,如果我的家人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当然希望我回归主流。我爱他们,我也会很为难。

解决上述问题,就是我做家庭咨询的出发点。

我在大学教《异常心理学》这门课,每节课我都在教学生:有这样的异常,那样的异常……但这些异常不是问题,它们的本质其实就是不同。世界上有形形色色不同的人,有些人占多数(normal),有些人是少数(abnormal)。你们可能觉得自己是多数,但不要高兴得太早,说不定在哪个方面,哪个时刻,你们就会被当成少数(作为清华的学生,他们可能已经是了)。所以学习这些知识的目的不是代表多数去改变少数,只是去寻找多数和少数相处的方式。

似懂非懂吧。

话说得很漂亮,但其实问题不少。一定有人心里嘀咕:万一少数人的行为不利于这个社会怎么办?他们害人怎么办?损害了其他人的利益怎么办?

还是让他们接受「治疗」比较省事……

是,有时候可能不得不治疗,但我总觉得治疗是下策,是为了一些人的好处,而让另一些人做不成自己。——更好的方法永远是寻找双方相处的空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事情不至于那么极端:你活着,我就得死。人和人总是可以商量的,没有几个人的存在只能以伤害其他人为代价。你这样,我那样,总可以找到一些合作的可能。人和人是不一样,但不一样的人也是可以共处的。

相信圣诞老人的人和不相信圣诞老人的人,可以相安无事地活在同一个世界上。不同性取向或是性别认同的人也正在相互接受。那么,按照我的价值观,未来还会有更多不同的人找到相处的方式。做自己,同时也顾及别人,谁也不必治疗谁,各自以喜欢的方式活下去。焦虑的人和不焦虑的人彼此容忍,抑郁的人和兴奋的人也可以各自舒适。相信脑控的人和不信脑控的人就算互相不能理解,也不再以改变对方为己任。这个词也可以替换成别的:星座、中医,或者转基因。

以上,就是我的价值观。

最后,如果你觉得这些讨论太高了,我们可以回到生活当中,试着让自己尽量不说这一类的话:

啊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你这种想法未免也太奇怪了。

你应该为你自己感到羞愧。

你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没什么啊!

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嘛。

觉得很难?没关系,不一定非得做到。但这就是我认为的尊重。尊重不在于你怎么对待那些一样的人,而在于你怎么对待不一样的。做不到也没关系,哄孩子的时候忍不住会说「不要怕!有什么好怕的」,这是习惯。但意识到了就可以停下来,及时改正:「好吧,只是我理解不到你的害怕。」

总会有一些人感知到这份心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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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

李松蔚

350篇文章 2年前更新

临床心理学博士,清华大学心理发展指导中心讲师,注册心理师,系统式心理治疗的研究者和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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