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0
听报道
要认识这个流动的世界,我们首先需要一把刀。
这把刀是用来切什么呢?是要在一团流动的虚空里,切出一道边界来。你要认识的是什么东西,它和不属于它的东西之间,区分在哪里?
这是认识的第一步,叫做区分。
你要认识我这个人,第一步,你首先得知道哪个是「我」,对吧?现在你看到我是这样,明天我换一身衣服,呈现给你们的70%都不一样了。那还是不是「我」呢?你说人还是同一个人,有什么区别?好,你这样想,说明你已经在用这把刀了。你做了区分,把「我」跟「我的装束」切分开。也就是说,不管我穿什么造型的衣服,都不会改变你对「我」这个人的认识。
你说这不难啊,这不就是常识吗。
是不难,我们认识一个人,常识的边界就是皮肤。一层表皮,把「我」和「外界」就分开了。皮肤以内的的都是我,皮肤外面的都不是我。但实际应用的时候,皮肤未必是一个清晰的边界。一个人今天穿着一身很贵的衣服,拎了很贵的包,看的人就想「哇,这个人今天不一样了」。又比如衣服不小心钩在哪里,扯了一道口子,嘶拉一下,这个人嘴里跟着惨叫一声。他叫什么?又没有伤到他的皮肤。但他会觉得「自己」被破坏了。那一刻,衣服是他外延出来的肢体。
更何况还有直接在皮肤上动刀子的。啊,那些做手术的,整容手术、人造器官、人造假体,还有变性手术,对我们的认识来讲就有挑战了。Ta的哪些部分还是ta,哪些部分不是了呢?法律上我们知道这个人还是这个人,但是感受上多多少少会觉得:好像不完全是原来的Ta了。有的手术切除下来的病灶,直接作为医疗废弃物丢掉了。病人可能会别扭:扔掉的是属于「我」的一部分吗?这一团组织本身没有变,但它的边界变了,那么我们对它的认识就会发生变化。
听起来很哲学哈。这方面古往今来都有很多哲学探讨,在我们的课上就不展开了。但它在心理治疗里是很实用主义的。举个例子,我们看到一个人的情绪不好,我们心里一定都会有一个区分:这是一个有问题的「人」呢?还是这个「人」是好的,只是「遇到」了有问题的情绪?
你把「问题」边界放在哪,这会带来差异。
如果你觉得,问题跟「人」是连为一体的,这是一个有问题的人。那我们就想怎么改造他,把他变成「没问题的人」。我们对待他的态度,就可能会有居高临下,有评判,恨铁不成钢。
但如果你的认识是,问题是问题,人是人。只是这个人刚好倒霉,被问题缠上了,我们看他就多了几分同情。我们就会想,他现在肯定很痛苦,该怎么帮他减轻一点呢?就好像看那些受了伤的人,对吧,我们也会想,怎么帮他减轻一点痛苦?因为我们已经在「他们」跟「痛苦」之间建立了区分。如果认识上没有做出这个区分,把他们跟痛苦看成是一体的,我们就会说:「你何必这么痛?你就不能少痛一点吗!」(笑)
举个极端的例子,在心理治疗里面最紧急的一种状况,自杀,我们要做危机干预。那么刚才说的两种不同的认识论,就会是两种干预思路:
一种是说,你怎么可以想要结束生命呢?「你」多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社会啊?另一种说,你要对抗这么危险的想法,太不容易了。通常什么时候这个想法会变得最强烈?甚至这个想法有可能操纵你?——听出两者的差异了吗?
治疗师做治疗师的区分,来访者也会做出来访者的区分。如果来访者本人把「他」和「他的问题」看成是一体的,你就要当心了。有可能你就事论事地想治疗他的问题,他却在这个过程里边感受到你对他这个人的某种否定,或者说侵入。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医生请他吃药改善情绪,他听了以后很生气,说:如果我是用药物让自己高兴起来的,这个高兴的我还是我吗?
其实这里又涉及到一个新的问题,就是变化。因为世界是流动的,我们认识的对象也在不断变化。那么就涉及到我们的认识要不要跟着变:它还是它吗?——这就跟我们对「它」做出怎样的区分密切相关。有哪些特征是一定属于它的,或者有些特征是一定要排除的?换句话说,在变化的过程里,一旦有了某些特征或者失去某些特征,它就不再被我们当成是「它」了?
就拿北大举例子好了。我们都认识北大,我们现在就在北大。但你们也看到了,它在变(笑)。再过十年或者二十年,二十年吧,长一点,假设它换了地方,搬到了雄安新区。假设的啊,那么它就有新的校址,新的教学楼,新的宿舍,甚至换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雄大(笑)。
那现在我问你们:它还是北大吗?
摇头,大家都在摇头,因为它跟你们心目当中的「北大」完全不是一个东西了。那我们就一样一样开始往回加。比如说,别的都变了,但允许保留一个北大的名字,校门口的招牌不变,啊,挂在雄安新区校址,你觉得它是北大吗?
同样的我们也可以想,如果校址不变呢,还是在颐和园路5号,但是所有的楼都拆了,换了一批新的,这还是不是北大?我看到有同学点头,好,这就可以维持认识的连贯性了,只要未名湖和博雅塔还在就可以(笑)。这个问题你们还没体会,我现在开始有感觉了。我的同龄人,有些回到北大连过去的宿舍都找不到了,喜欢的食堂也都拆了。我呢还好有45乙(号楼),虽然外观也不太一样了,至少能找到这么个地方,说:我回了北大。你看,我曾经就住这里。说不定再过几年这个楼也没了,那时候那我来到这个校园,那和我去隔壁的校园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那我也会在心里问自己:这还是北大吗?
这是非常主观的答案,非常主观,每个人的回答都不一样。有的人来北大就是上暑期课,今年校外的人不能进校,只能通过网络上课。那么对于这些线上的同学来讲,他们跟北大的缘分就是网络。只要老师还在,课程品质还在,那管你是不是在雄安新区呢?在他看来都是北大。
所以你看到了,我们有很多以为自己很明白的问题,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仔细想,有太多事情我们不明白了。现在都说要「做自己」,你想想,什么是「自己」?定义一下,你觉得自己的核心特征在哪里?哪些事情你觉得是真正的你要做的?哪些事情做了,你就觉得不是自己了?
你就要看你那把区分的刀,把什么划进去。
区分是第一步,区分之后,你要做的下一件事情叫做描述。你得说出来你看到了什么。
这个听上去也很简单,就是给它起个名字,然后说出来,对吧?你把一个东西划分出来了,随便叫什么呗。但是不要小看命名这件事情,它叫什么,接下来会对我们产生重要的影响。
因为你对一个事物或者现象的命名不只是在描述,同时还对它提出了解释,甚至还有「接下来怎么办」的暗示。我们叫它桌子,桌子就是用来放东西的嘛。所以有了一个名字之后,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对它。一个心理咨询师做咨询的时候,发现来访者对他有不满。督导说这叫「移情」。你看这个名字一出,背后包含了多少层意思。它不只是单纯地命名一个情感,它同时在解释这个情感产生的机制,甚至还规定了咨询师应该怎么处置这个情感,才是「正确」的方式。
描述,解释,对待它的方式,这几个东西是交互维持的。我叫它桌子或者讲台,我就可以把包放在这里。那么其他人也跟着把包放在这里。你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因为这是桌子嘛,桌子就是用来放东西的。你问为什么叫它桌子,而不是其他呢?他说你看有人把东西放在这里,放东西的就叫桌子。你看这就是循环,循环论证。
如果一开始我不叫它桌子,而是叫「板凳」,那说不定我现在就坐在上面给大家讲课了。
假设,你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就对他形成了一个——你叫第一印象也好,或者叫偏见也好——你说我看这哥们不像是一个好人,看起来流里流气的,对我也不友好。好,这是你的命名。接下来你就会躲着他,如果他对你表现出友好,你也会觉得他在笑里藏刀。他帮你的忙,做好事,你会解释为他是在搞阴谋,在掩饰他的险恶用心。这是命名固化了你的解释。这样长期相处下去,慢慢地这个人真的就会对你不友好,他不喜欢你嘛。因为他也能感觉到你对他有敌意。最后你们的冲突爆发,你会说:我看人还蛮准的,我当初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是这么一个人(笑)。它又印证了你的命名,循环回来了。
这种命名给人造成的影响,非常大,同时又非常隐蔽。很多求助心理治疗的人,他一开始并没想到求助心理治疗,他只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些麻烦。他觉得不太对劲,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这时候可以理解为是一种还没有命名的混沌状态,他没有从词汇库里边为他的麻烦挑出一个名字。这种情况下他有可能去求助一个老师,或者一个律师,或者是警察,或者是单位领导,甚至可能是一个巫师(笑),来解决这个不知道叫什么的麻烦。它的可能性空间是无限开放的。
但如果这时候他看到了一篇科普文章,告诉他:有一种什么什么病,看看你是不是也有这种病?哇,那他就迅速对号入座了。他就从自己的生活里区分出了一种病理性的状态。而且你知道这种事情往往都是越看越像,越想越有道理,他就觉得不行,我真是病了,我就要去看医生。
我经常举的一个例子,现在可能已经不是很流行这个词了,十年前蛮流行的,叫拖延症。这个概念最早的提出者是一个经济学家,根本不是一个临床心理学的概念,是一个经济学的概念,英文叫procrastination,也没有任何「症」的意味,然后翻译成中文,多了一个「症」字。一开始其实有点恶搞的感觉,啊,当时在豆瓣上面出现了一个小组,叫「我们都是拖延症」,没有人当真,大家都是半开玩笑地自嘲。但是你知道「症」这个字,本身就在暗示一种病理性的解释,所以慢慢地就有人把这件事当真了。有的大学生开始找心理咨询,说想治疗「拖延症」。以前一个人写作业拖拉,是不会做心理治疗的。我记得给师弟师妹做督导的时候,他们问,哪里能找到拖延症的量表或者是结构化的治疗方案,因为有好多来访者都想治这个「病」,问题是哪里都找不到,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个病。
如果它不是病,是什么呢?有人说就是「懒」。换了一个名字。懒的话就不用治了对不对,那就是你个人的问题,态度的问题。还有人说是性子慢,这个名字的感觉又不一样。懒的话还是有点道德指责的意味,懒是不好的,你不应该再懒了,你要勤快一点。但性子慢的话就是中性的,慢工出细活嘛,也不用改,他也改不了。
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是美国人,我跟他交流这件事的时候,他说这个现象在国外也很普遍,也有很多的年轻人发现自己期末有很多的due,限定时间要完成的任务,但是他完不成。在他们的文化里边,当一个人说自己事情太多完不成的时候,别人不会用道德的眼光评判你,说你懒,也不会觉得你是一个病人,有拖延症。他们会说你给自己太多任务了。你看这又是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命名。不是「你」的问题,是「任务」太多,你需要学会拒绝,学会管理。
所以我们遇到麻烦,起什么样的名字就很重要。在我们的日常经验中,有三个不同的命名方向,这三个方向都可以解释为什么现在会出现问题。然后怎么解决问题,办法就不一样了。
一个叫笨,一个叫坏,还有一个叫有病(笑)。
先说笨,笨就是无知,无能。这方面常用的命名比如说「没经验」,「没能力」。一个人为什么遇到麻烦?因为你太年轻,有些道理你不理解。你要多读书,多想,想通了,就没有麻烦了。这是我们中国人很理想的一个模型,因为我们重视教育嘛。比如一个小孩子不好好学习,传统的父母就会说,你还不懂学习有多重要,你听我跟你讲。接下来就是讲道理,讲通了,他觉得你的问题就应该解决了。以前有一个说法叫思想工作,就是通过教育的思路解决心理问题。
按照这种命名,一个人拖延,完成不了论文,会被说成是他的「能力不足」,就应该去找老师,是知识欠缺吗?是思路没打通吗?通过教育和学习来解决。即使去做心理咨询,按这种思路,咨询师也会认为他是缺乏心理方面的技能,就要通过心理教育,给他讲道理,比如说「先完成再完美」啊,「小步子原理」啊,等等。
但是放在今天,这些道理越来越解决不了问题了。今天的信息太发达了,你看公号什么都能学到(笑)。你说一个学生完成不了论文,是因为他从来没听过「先完成再完美」这句话吗?他去做心理咨询,听到这句话,就有了醍醐灌顶的效果吗?很难了,那只不过是把他在公号上能看到的道理换一个人再讲一遍而已(笑)。
那假如他什么道理都懂,能力也有,为什么还是做不到?我们就有了第二种解释,我们就说,他是故意这么做的。这样做对他有好处。
这就是另一种命名的方式,从道德的角度。人是有权利做选择的,他就是故意这么选。为了方便记忆啊,我们把这种命名叫做「坏」。
他什么都懂,但就是不好好做。还是说完成不了论文,不好好学习这事,有的人就说:你不要说什么拖延症,这就是在偷懒,你明明能做,就是不做。你就要为自己这个选择承担责任。
你看这里面就有一些指责的味道,听上去有点严厉。但是严厉背后,这个命名是有一种对人的信任的:你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你想做的事情都能做,哪怕你说自己不能,但其实是你不想选。改变的钥匙就在你自己身上。——非常的正能量啊,好的方面就是它非常正能量。老板问你到底想不想毕业,想毕业的话就把论文给交了,别废话,你肯定能写!你不写就说明你不想(笑)。那么不好的方面你们也感受到了,有的人就说了:我不是不想毕业,我想!但我是真的写不出来!我们自己有时也拿自己没办法:我明明想做的事,怎么就是不去做呢?是不是脑子里有另外一个小人,它把我的能量都给吸走了。
这就是在做第三种命名:我生病了。
大家注意,「病」也是一个命名,也许是我们做心理治疗最熟悉的一种命名。这个命名有什么意味呢?它消解了一个人的主体性。往大了说,你不需要为你的行为承担责任了。因为你不是你,你被另外的东西控制了。你是个受害者。
你们也看到过这样的讨论:一个人持刀伤人,后来经过司法精神鉴定,说他是精神病性状态,就只需要接受医疗,而不用承担司法责任。当然有争议啊,很多人觉得不公平。但如果我们相信有「精神病」这个东西存在,那这个人就确实有可能是在一种「身不由己」的情况下做这些事,他就在道德甚至法律层面上有了豁免权。
小一点的例子,一个学生偷室友的钱被发现了,辅导员是打电话找保卫处呢,还是找心理老师?这就注定了学生接下来不同的命运。找保卫处,说明辅导员把这个行为命名为「坏」:他是自主选择的偷窃,必须严厉处分!如果找心理老师,辅导员看到的就是学生「病」了:他只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内卷太厉害了,需要减轻一点压力……就会得到心理老师无微不至的关照。现在你们知道心理咨询生意为什么好了(笑)。
这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大环境让「生病」变成了一种有利可图的解释,最后导致的就是「病」越来越多,五花八门。今天我们还在发明很多新的病,啊,我用的是发明,不是发现。
上面讲了三种命名,遇到问题,可能是因为你笨,水平不行;或者因为你坏,故意这么做;或者是因为生病,你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
但还有一种命名方式,相对来说是我最喜欢的,我经常会把问题命名为——你没问题。
什么意思呢?这是正常的,不叫问题。小孩子跟父母对着干,我说没问题的,青春期嘛,孩子都是这样的,叛逆。男女朋友吵架,我说没问题,谈恋爱哪有不闹矛盾的(笑)。甚至我还写过一篇文章,我说生病了也是很健康的,因为健康的人都会生病(笑),病一阵也就好了。
这叫做正常化,把痛苦看成生活里正常的一部分,它是暂时的,是健康的,人人都会遇到的,甚至是智慧的,有着意想不到的功能。我喜欢做这样的命名,以后我再告诉你们为什么。
还有一个提醒。我们前面讲了区分,所有的命名都是建立在区分的前提上,在你管一个问题叫什么之前,你已经默认了,「问题在这里」。而这个区分本身也是值得探讨的。比如说一个词叫恐婚症,听说过吗?恐婚恐育,这个命名就非常的不中立。它一定是那些喜欢结婚喜欢生孩子的人发明出来的(笑)。他们觉得有一些人选择的人生跟我们不一样,那些人就是有问题的。但是凭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是你们有问题?或者,有没有可能大家都有问题,或者都没问题呢?
小孩子沉迷游戏,跟家长闹矛盾。有些人就莫名其妙做了一个区分,说问题在小孩子这边,他不去想家长也有问题,就铆足了劲只给孩子命名:意志力薄弱啊,延迟满足缺乏啊,还有网络成瘾,对不对。网络成瘾一开始根本都不是一个诊断,是一个愚人节的笑话。可是家长特别喜欢这个概念,这是病啊!那就得治。谁能治呢?杨教授(笑)!杨教授说你们把孩子送过来,我给他电一下就好。糟糕的命名带来糟糕的后果。
我们已经讲了太多关于「问题」的认识了。现在我们换一个角度,想想要怎么去认识「没问题」的状态。在什么情况下,问题就解决了?
我们不能想当然地说:现在我能看到问题,如果有一天我看不到了,就说明它解决了。
为什么不能这么说?我拿一个案例来举例子:我以前在大学做咨询,一个学生挂了很多科目,到了学术警告的边缘。也就是说再多挂一门,他就要退学或者转大专,就是这么危险的情况。所以那个学期开始,他的妈妈就从老家过来,请了一个长假,专程到北京来租了一个房子,监督这个孩子学习,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再挂科。
这个妈妈的监督非常有效,因为跟孩子朝夕相处嘛,每天看着他的饮食起居,照着课表上课,把孩子送到教室门口,妈妈就在外面等,确保他中途不会溜号。下课之后妈妈会进教室,问老师这节课讲了什么,作业有哪些,晚上回去盯着孩子把作业完成。——把大学生当成小学生那样管。这样管下来一个学期,孩子没有再挂科,而且重修的科目也通过了,学术警告解除了。
但你们觉得,「问题」有没有解决呢?
有人摇头。好,这就涉及到我们要做的区分:问题划在哪里,我们才知道问题解决的标准是什么。因为妈妈要考虑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呀,她还在请假呢,她必须判断现在能不能丢下这个孩子了。如果我们说,问题就是他的学术警告状态,那么警报已经解除了,妈妈可以放心回去了。但如果把问题定义为孩子对学习的态度,管它叫做自觉性也好,叫做自我管理的能力也好,甚至也可以说是网络成瘾,不管叫什么,我们觉得实质问题还没有解决。妈妈就不能走。
那么非常诡异的一点就是,这个问题之所以没解决,恰恰是被妈妈解决问题的努力所维持的。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的是父母不在场。没有人盯着他学他还在学,那才叫自觉学习嘛。可妈妈又会有一个担心:我不盯着他,万一又搞成之前那样怎么办?我还是不能走,还是要继续盯着他。可是不走吧,他这学期的成绩还可以,那我干嘛不回去上班?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妈妈只有让自己不走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可以走。
要解决这样的问题,我们就必须有一个清晰的,明确的标准:我们要看到什么样的结果,就代表「问题解决了」。或者放在实践里,就说如果这个治疗可以结束了,它的指标是什么?
一个人有病,我们是相对容易看到的。但你想,要怎么才能「看到」他的病好了呢?这也是一个认识论的问题。如果一个人酗酒,现在说他戒酒了,请问你怎么才能确认「戒酒」这件事的存在?你也没有24小时盯着他,说不定他在背后偷偷喝呢?你只是没看到而已。而且就算你能一直盯着他,他也只是保持了多少天不喝酒,或者多少年。除非他死了,盖棺论定了,否则永远可以说,他只是暂时克制住了,但「酒瘾」并没有好。谁也不确定他哪天会不会接着喝。
所以在咨询里,我们就要问:你改变的目标是什么,或者说,「你怎么才能知道自己可以结束咨询了」。有可能是让问题彻底消失,这是最理想的,也可能是问题不会完全消失,但是我知道后面怎么办,我可以应付它,那也可以结束。
一个来访者说他有抑郁症,来做咨询,他说我的目标是把抑郁症给治好。我们不要立刻接受这个目标,我们先探讨他的认识,他对「治好」是怎么区分怎么命名的?是要抑郁症状完全消失吗?最好保证不复发?——不要假设他只能去这里,那只是所有可能性空间中间的一小块。也有可能,他更看重的是要顺利毕业,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至于抑郁症的症状,能消失当然最好,实在消失不了,也可以带病生活,一边生病一边好好工作,享受生活中的乐趣,也可以。这是完全不同的目标,我们就要跟来访者确认,对他来说,是不是也算「问题的一种解决」。
小到个人,大到一个组织,一个社会,甚至国家层面上都在不断反思和调整自己的认识过程。就拿新冠疫情举例,我们怎么判断「疫情好转」,或者叫「警报解除」?这决定了我们的校门什么时候可以开放,我们从外地回京需不需要接受隔离。这个好转的标准不是天然存在的,是在反复认识和反复验证的过程中摸索出来的。
我们不能说,等到地球上最后一个新冠肺炎病人都痊愈了,警报才能解除。03年的非典是这样,那是最完美的解决,但是新冠肺炎,我们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我们就要定义不一样的目标,更有灵活性的目标:比如说多少天没有本地新增,我们就说这里是安全的;疫苗的接种率达到多少,就是安全的;或者我们有动态追踪的能力,可以精准识别出病例的行动轨迹,我们就是安全的……这些「安全」的标准不是天然的存在,而是在流动的过程里,被人为定义出来的。
但是它有用。如果我们只能等最后一个病人痊愈,在那之前什么都不干,所有人都关在家里,那我们等不起。所有人都只有饿死了。
心理治疗,需要学习这种灵活性。大部分的心理学问题都不是说只能有一个硬指标,用一个特效药,问题就完全消失了。不可能的,我们必须自己定义。大部分的心理咨询的诉求,需要你跟来访者一起去检验问题的认识论:你在什么时间,通过什么样的现象,就会「看到」改变发生了?你的「问题」解决之后会是什么样?我们先定义,描绘出他想要的那个画面是什么。
那个画面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想过。有趣的地方就是,我们常常在找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样的东西。当然了,那样的结果就是永远找不到。
话题:
0
推荐
财新博客版权声明:财新博客所发布文章及图片之版权属博主本人及/或相关权利人所有,未经博主及/或相关权利人单独授权,任何网站、平面媒体不得予以转载。财新网对相关媒体的网站信息内容转载授权并不包括财新博客的文章及图片。博客文章均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财新网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