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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在成都参观了一个学习社区。我最开始对它感兴趣,是听说它给学生提供了极大的自由,只要不造成危险和不妨碍别人,想干什么都可以。我有点好奇孩子们是怎样使用自由的。
自由当然也是有边界的。我在那里跟几十个孩子呆了一天,地方不大,但是很安静。人们走来走去,互不打扰。有孩子在烹饪课上做了饼干,往前台一放,那些看书的孩子眼睛都不抬,走过去就抓一把。但如果饼干渣掉在地上,他们会小心地捡起来。这是自由的边界。无限度的自由恐怕就造成一片狼藉。一个脏兮兮的孩子说想住在社区里,校长同意,条件是每天要洗澡,「不然会臭到我们的」,孩子想了想,接受了。
在这个以爱与自由著称的小社区,我目睹了一位老师发火的过程。这是一位中年男老师,给儿童开了一门哲学课。不到十个孩子,年龄都在10岁以下,正是最闹腾的时候。光是给他们分组就很难。大部分孩子对讨论没兴趣,或者有一点兴趣也难以形成讨论的秩序。两个男孩用胳膊肘互撞,一个女孩不断尝试从老师身后的袋子里偷出奖品(一个柚子)并分享给同伴,一个孩子哇哇大哭,还有两人多次提出「再不开始讨论我们就先走了」。我旁听了二十分钟,感到呼吸困难。老师尽了最大的耐心,安抚完这个安抚那个,努力提高音量组织秩序时,最后嗓子都哑了。老师忍无可忍把书往桌子上一摔,怒吼道:
「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会儿我坐在旁听的位置上已经在跑神了,跟同去的毛思翩交头接耳,都被吓了一大跳。
我观察那个老师的神情,拿不准他是真的情绪失控(按理说不会,毕竟后面还坐着两个客人),或是一种策略?越看越觉得是真的生气,气得脸红脖子粗,叽哩哇啦大喊,说什么没兴趣的人一开始就不要选课,选了课就要负责,你们这样是对我不尊重,不想上课现在就出去,不要影响其他想讨论的人。还拍桌子,砰砰砰地响。
孩子们安静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孩子迅速起身离开。两个打架的孩子出去了一个,在门口挤眉弄眼想召唤出另一个。另一个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一直关注柚子的女孩问出去的人还能不能回来分奖品(老师一瞪眼:「你想得美!」),最终女孩决定留在课堂上。
课堂稳定下来之后,老师也冷静了,说,对不起,刚才发火是我不对,我向你们道歉。
吃饭的时间他又特意找到提前离开的孩子,分别对他们道歉。孩子们边听边扒着饭,也没有特意搭理。我后来问一个孩子,他说老师发脾气是真的,这个老师就是这样,凶得很。话虽这么说,我看他也不是很紧张。我问:你不怕?
他说:怕什么,他发火我就躲开噻。
这是我参观这个社区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比他们展示的一切理念和成果还让我感到安心。我见过很多对孩子很好的,无微不至的学校,反倒是很少见到一个老师发完火之后,能如此泰然处之的地方。毛思翩说之前有一位心理学家参观这个社区,赞美这里是一个乌托邦。校长说,这里怎么会是乌托邦?我们这里才是最贴近真实世界的地方。世界是什么样,这里就是什么样。
我正好想到那个老师,就说:是啊,其实外面的学校才是乌托邦,老师甚至都不能发火。
我这样说是有原因的。我做家庭咨询的这些年,一直在跟父母说一件事:「对孩子发完火,记得道歉」,我认为好的家庭教育就包含在这么简单的一个要求里,可以任性,但要负责。
但是大多数人并不认同这句话,他们更认同「不能发火」,因为心理学家或者教育专家都强调平和,让孩子更有安全感。所以大人必须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哪怕心里烦躁,还是要尽力扩充自己的「容器」。这就是我说乌托邦的意思。
可是谁能一直有那么大的容器呢?
实在忍不住要发火,那就发。
发完火再道歉,不仅不是无用功,在我看来甚至比一直忍着「不发火」更好。关系是在互动中增进的。不发火只是一个0,什么都没有发生。发火则在关系中制造了一些变化,人们亲近了彼此。更不用说它还解决了问题。从现实角度讲,不发这场火,恐怕都无法建立课堂秩序。
即使从个体教育的角度,隐忍对孩子也未必有好处。孩子是需要反馈的。我有时会在公共场合遇到横冲直撞的小孩,言笑无忌,用巨大的分贝叫嚷。父母不理会,其他人看在父母面子上也不做理会。而我一定要告诉他们:「别吵了!吵得我脑袋疼」。我认为他们需要知道这个,否则就会获得错误信息——这样做是OK的,对别人没有影响。事实并不是这样,有的人只是在苦苦忍受。如果孩子以为这是OK的,他会反受其害。
发火也有助于孩子学习,就像通过实验收集数据。挨过几次K,孩子会形成预期:别人忍我的底线在哪里。他学到行为的尺度,哪些事是宜人的,哪些事过了尺度就要掂量一下 。而在「不能发火」的要求下,孩子缺失了这个学习。
但是「不发火」更大的问题还不在这里,而在于从一开始就预设孩子是弱小,易受伤的,也没有资格享受跟大人平等的待遇。出于照顾的立场而对他们施予格外的宽容是一种特事特办,这种态度在不断暗示「对孩子是不能太认真的」。它很容易被滥用,甚至上升为一种歧视,比如有的人劝阻另外一些人对孩子发火,理由就是:「他还是个孩子,你跟他一般见识干什么!」
我不确定孩子听到「他还是个孩子」会不会喜欢,反正我不喜欢有人对我女儿这么说。
发火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尊重,跟倾听他们的尊重是一样的。倾听的意思是:你讲的东西很重要,我很感兴趣,而且我要让你知道我感兴趣。那么发火就在表达:你现在的表现很烦人,我被你惹毛了,我也要让你看到我被惹毛了。
暴力则是另外一回事。很多人反对发火,是因为「一旦失控变成暴力,会让孩子受伤」。但平心而论,暴力是发火的副产品吗?有几个人在日常生活中,会因为发火就不假思索地对人挥拳相向?任何一个守法公民都分得清表达愤怒跟斗殴之间的差异。既然我们能够分开发火和暴力,那有什么理由在跟孩子互动时管不住自己呢?难道只是因为他们无力还手?——这是暴力的源头,那么要反对的不是发火,而是「在无力还手的人面前才会发展成暴力」的卑劣倾向。
但也许是因为跟暴力之间的关联,也许只是这种情绪本身就让人不快,发火(尤其是对孩子)在今天一直被定义为某种不正确:导致委屈,导致惊吓,甚至冲突。而我们面对不正确仿佛只能「禁绝」:就不能让它发生!很多成年人当了父母之后向我求助,或者说是忏悔:「今天又对孩子发飙了,怎么办?」我说这很正常,我也会。他们大为震惊:心理学家也可以这样吗?
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而是事实如此。如果非要说没达到好父母的标准,那么「不是好父母」的人也已经为人父母了,这是既成事实。要说追悔莫及也可以,但现在能做的只有道歉。
相比于禁绝,道歉是另一种对待「不正确」的办法:认账,同时积极弥补。——我当时确实被惹毛了,这笔账不能不算,算好了,才会反思到自己也有一些冲动,可能又制造出新的问题。也罢,那就再处理新的问题。问题一样样显现,再一样样解决,没办法一开始就明察秋毫。
这也是一种实事求是的姿态。因为大人也是人,生气就是生气,这股能量总要有一个安放的地方。不会因为说一句「不能发火」,气头上的人就能心平气和。何况人们可以意识到「不能发火」的时候,往往是已经发完火,才开启了懊恼不已的贤者模式:刚才上头了,没控制住。可是发火已经是既成事实,再懊恼又有什么用?有自责的时间,倒不如想想后面能做什么。
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我常常注意到这些说法的细微不同。听到「不能发火」这样的话,父母和老师往往面无表情,只管点头称是。但如果对他们说「发完火,记得给孩子道个歉」,他们会愣一下,抬起头,他们的眼神显示出真的在理解这句话。而且你会看到他们悄悄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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