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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知识?很多人都对它有误解。
 
知识不一定是高贵的东西,也不一定有用。
 
当我们开始考虑知识的实用价值,它就已经成了另外一套东西。知识本身——纯粹的知识——是屠龙之技。为了把它做成一个有用的「产品」,不得不做出某种简化甚至扭曲。
 
这不是抱怨,也不是炫耀,只是陈述一个加工转化的过程。就像我们把铁矿石变成铁器。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举一个例子,让大家看一看心理学知识的原貌。这样你就知道,为什么知识变成产品的时候,只能是零散和表浅的。
 
请大家读下面一段文字,里面是一些原生态的心理学知识。不是我的原创,它们摘抄自一本书:Fritz Simon的《我的精神病、我的自行车,和我:疯狂的自我组织》。这本书现在有了中文译本,于雪梅老师翻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出版。——顺便说一句,如果你想认认真真学习系统心理治疗,当成一门知识来学,这本书值得推荐。
 
以下段落就摘抄自这个译本,从235页到238页。
 
鳄鱼的进退两难(一个有关试图拯救孩子的母亲的故事,及其变体)
 
一条鳄鱼抓住了一个在尼罗河岸边玩耍的小孩子。母亲恳求鳄鱼,把孩子还给她。「那好吧!」鳄鱼说,「如果你能准确预言,我将要做什么,我就把孩子还给你。如果你预测错了,那我就要好好地把他当作午餐来享用。」
 
「啊,你会把我的孩子给吃了!」绝望的母亲哭着说。
 
「现在我不能把孩子还给你,」诡计多端的鳄鱼回应道,「因为如果我把他还给你,这就意味着,你的预言是错误的。我威胁过你,如果你的预言不正确,那我就把孩子给吃掉。」
 
「反过来正好也适用,」聪明的母亲说,「你不能把我的孩子给吃掉,因为如果你这么做了,那我说的就是事实,在这种情况下你曾经答应过我,把孩子还给我。我知道,你是一条正派的鳄鱼,是会信守诺言的。」
 
 
 
变体Ⅰ
 
一个疯狂抓住了一个在正常的边缘玩耍的小孩子。母亲恳求疯狂,把孩子还给她。「那好吧!」疯狂说,「如果你能准确预言,我将要做什么,我就把孩子还给你。如果你预测错了,那我就要保留着他。」
 
「啊,你会保留着我的孩子!」绝望的母亲哭着说。
 
「现在我不能把孩子还给你,」诡计多端的疯狂回应道,「因为如果我把他还给你,这就意味着,你的预言是错误的。我威胁过你,如果你的预言不正确,那我就要保留着孩子。」
 
「反过来正好也适用,」聪明的母亲说,「你不能保留着我的孩子,因为如果你这么做了,那我说的就是事实,在这种情况下你曾经答应过我,把孩子还给我。我知道,你是一个正派的疾病,是会信守诺言的。」
 
 
 
变体Ⅱ
 
一个已经相当大了的孩子——按照年龄其实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当他在正常的边缘玩耍的时候,抓住了一个疯狂。母亲恳求她那成年的孩子,把疯狂给放了。「那好吧!」她的孩子说,「如果你是个好母亲,并且按照我需要的那样来对待我,我就把疯狂给放了。如果你不是一个好母亲,并且按照我不需要的那样来对待我,那我就保留着它。」
 
「啊,你会保留着疯狂!」绝望的母亲哭着说,并且像对待一个有依赖性的、可怜的、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的病人那样来对待她的孩子。
 
「现在我不能把疯狂给放了,」成年的孩子回应道,「因为如果你对待我就像对待一个可怜的、病着的、有依赖性的人那样,那你就不是个好母亲。我威胁过你,如果你的行为举止是错的,那我就要把疯狂保留着。」
 
「反过来正好也适用,」忧心忡忡的母亲说,「你不能保留着疯狂,因为如果你这么做了,那我的行为举止就是正确的;一个好母亲必须为她那可怜的、病着的孩子承担起责任来。在这种情况下你曾经答应过我,把疯狂给放了。我知道,你是一个正派的孩子,是会信守诺言的。」
 
 
 
变体Ⅲ
 
一个已经相当大了的孩子——按照年龄其实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当他在正常的边缘玩耍的时候,抓住了一个疯狂。母亲恳求她那成年的孩子,把疯狂给放了。「那好吧!」她的孩子说,「如果你是个好母亲,并且按照我需要的那样来对待我,我就把疯狂给放了。如果你不是一个好母亲,并且按照我不需要的那样来对待我,那我就保留着它。」
 
「啊,你会把疯狂给放了!」充满信心的母亲说,并且像对待一个独立的、健康的、能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的成年人那样来对待她的孩子。
 
「现在我不能把疯狂给放了,」成年的孩子回应道,「因为如果你对待我不像对待一个可怜的、病着的、需要帮助的人那样,那你就不是个好母亲。我威胁过你,如果你的行为举止是错的,那我就要把疯狂保留着。」
 
「反过来正好也适用,」母亲情绪高昂地说,「你不能保留着疯狂,因为如果你这么做了,那我的行为举止就是正确的;一个好母亲必须把责任交给她那成年的、能够自己负责的、独立的孩子,甚至在他下决心做出疯狂的行为举止的时候,也要毫无怨言地接受。在这种情况下你曾经答应过我,把疯狂给放了。我知道,你是一个正派的孩子,是会信守诺言的。」
 
 
 
变体Ⅳ(节选自一个治疗会谈)
 
治疗师(问女儿):您想通过这里的这些谈话得到什么?
 
女儿:我想让我的母亲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
 
治疗师:您从哪里能够发现,您的母亲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母亲呢?
 
女儿:一个真正的母亲就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来规定,这个母亲应该是什么样的。
 
母亲(带着昏厥的目光):啊……
 
 
 
变体Ⅴ(在实际中经常实施的父母的教育目标)
 
我们想把我们的孩子变成独立的人!
 
 
 
看完了(但愿你看完了),有没有一头雾水?
 
这就是第一流的知识,美妙的知识。里面包含了群论,悖论,递归,还有形式逻辑和分类学的运算。这是我认为只能在大学心理系里教的东西(虽然也没有几个心理系开设这门课)。不是说它有多好,只是它学起来费劲,用处又不大,只能拿学分、文凭之类的条件,哄劝一小部分人静下心来学一学。
 
可是这东西学了又怎么样呢?
 
我对它的情感很复杂。一部分也有一点骄傲,这些文字都是我刚才敲键盘打出来的。每打一句话,都会想起几年前一句一句啃英文版时,那种又困惑又欢喜赞叹的心情。直到现在也忍不住赞叹,一门学问可以被研究到这种程度,好牛啊,好变态,我喜欢。但我又很清楚,自己这么喜欢的东西,在实际生活中没什么使用价值,对大多数人而言不仅帮不上忙,并且是一种负担。
 
假如,有人看到我在研究这样的知识,他问:「你花了这么多时间,思考这么难的问题,对于我的生活,你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呢?」
 
我多半会语塞。
 
 
 
谁来回答这个问题呢?是产品经理。
 
知识付费是产品,产品的价值体现在它能解决用户的实际需求。所以,有经验的产品经理会跳出知识本身,站到用户的立场上,试图在知识和普通人的生活之间构建一个桥梁。他们看完上面的摘抄(我多少能猜到,他们会痛苦地挠头),思来想去,也许会提炼出「原生家庭」这个痛点。
 
「变体2,这个人遇到的就是原生家庭的问题吧?」产品经理一边把它整理到脑图上,一边问,「心理学家会给什么建议呢?怎么解决?」
 
「这很复杂,」我说,「它不能被简单地命名为原生家庭问题,这是一个悖论……」
 
但产品经理不希望听到悖论。他要的是简单,清晰,实用的建议。这样的东西对多数人有益。「李老师,你知道用户最多的使用场景吗?」这是我们真实发生过的对话,「是他们开车的时候,其次是入睡之前,他们不是在课堂上听讲,手里不会拿着纸和笔,准备随时写写画画。」
 
我后来完全接受了——我向你们保证,我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抱怨的意思,更没有任何优越感——只是接受了:我喜欢的,不等于是别人需要的。
 
对一个数学研究者来说,证明「1 + 1 =2」是充满挑战的,兴致盎然的。但一个普通人的日常需要,只是在买菜算账的时候使用加减乘除。如果数学家向他解释「1 + 1 = 2」背后的神秘和复杂,对于普通人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交付,这是产品经理常用的术语,一个东西能够交付到对方的手上才有价值。
 
我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研究者,我投入了很多时间和兴趣学知识。我接受那是我的个人爱好。极致的知识本来就是拿来自娱自乐的,小众的东西。大众需要的是开车途中,或入睡之前,听一些短小的,有启发的,最好还有一点实用价值的见解。
 
我得时刻记住,我要讲的东西必须交付给他们。
 
我要记住他们手里没有纸和笔,所以我要尽量讲得简单一些,跳过抽象的逻辑推导和运算。
 
我要想到他们需要解决生活中的实际问题。我要帮助他们看到这些问题在哪里,尽可能总结出一些方法,提供给他们确定的,可操作的步骤。
 
我要考虑到,人的短时记忆是有限的。听音频不像看书,不方便随时倒回去检索,所以逻辑链路不能太长。我还得去掉那些先修章节,把它们变成独立的知识点。万一有人没有循序渐进地学,随便点开一集,也不存在理解上的障碍。
 
我还要考虑到听众有可能分心,最好每隔几十秒钟就插入一段故事、趣闻,或者一条听起来像干货的心理学的「效应」或者术语,提振精神。
 
 
 
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叫做知识付费。
 
它凝结了很多人的心血,有知识的专家,有产品的专家,可能还有其他的专家。这些人都非常聪明,也非常用心。所以我绝对不是想说这个东西不好。有人批评说,它不是纯粹的知识啊。我同意,但知识不见得是唯一有价值的存在嘛。
 
我们日常使用的大部分知识,只是一些零散的,表浅的——昨天我说肤浅,有人觉得被冒犯,所以我换了一个中性一点的词,表浅——应用,一个精美的试用装套装。但是那又怎么样呢?现实意义上,它才是满足更多人需要的东西。
 
而知识产品,就是为了满足人们的这些需要,被设计出来的产品。——我是真觉得这件事挺好,知识嘛,能够转化成实用的东西,对人有帮助,多好。如果有一个人想学心理学,问我的意见,我也会建议他购买心理学的知识付费课,又便宜,又好听,学到的东西已经可以解决大部分的问题了。如果是至爱亲朋,我还要特别提醒他:不要去大学心理系,在那里学到的知识很枯燥,也不一定被需要。
 
当然了,除非他铁了心就是要学知识,赶都赶不走,看了Simon这本书都没有吓跑,那我也没办法。反正我警告过他了,要花很多时间,很多钱,难得要命,他还是想学这个东西,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学出来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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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

李松蔚

350篇文章 2年前更新

临床心理学博士,清华大学心理发展指导中心讲师,注册心理师,系统式心理治疗的研究者和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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