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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参加了一次团体。在团体中我卷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有人对我很生气,他觉得他的人生被我否定了。说着他就激动起来,谁劝也不行,开始回忆自己卧薪尝胆的付出,他那么努力,那么苦,我凭什么说三道四?
 
这让我有一种熟悉的震惊。
 
我仔细地反思。很确定,我对他没有不满,也不想跟他有冲突。但冲突就是发生了,这里蕴含了某种熟悉的悲剧性。我说熟悉,因为这种事远不是第一回。就类似于「我不喜欢吃葡萄,而葡萄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或者更极端,是「其他喜欢吃葡萄的人感觉受到了侮辱」。飞来横祸般的仇恨。
 
我熟悉,但仍然很震惊。以前我不知道怎样面对这样的事,现在我逐渐理解了一些。理解对方,也理解自己。这件事里没有人有错,它只是一种排异反应,一种被异己者瞬间激活的防御心:「你跟我不一样,就等于是在冒犯我。」
 
前几天我在公号上发表了一点对知识产品的看法,其实没有恶意,只是不太恭敬地说某个品牌我不喜欢也没用过。结果后台就炸了,无数人骂。本来是开玩笑,但就算我讲的是真话,这个反应也出乎意料。有一条很有趣的留言,对方要求我不要放出来,我只能概述大意。他说,他觉得被我彻底否定了,他以后学什么呢?
 
我只好私下回复,向他保证,认认真真地保证:第一,我并非真的不喜欢。第二,就算有人不喜欢吧,哪怕他是深恶痛绝也好,你还是可以喜欢这个东西啊。别人喜欢或讨厌什么,都是非常私人的事,跟你该不该同意他的感受毫无关系。
 
我不知道这样说了,会有多大用处。
 
我已经被当成是一个「有侵略性」的存在了。
 
 
 
我们就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姑且不提几十年前那些敏感的,伤痛的历史,就说点能说的事,娱乐圈,今天有谁敢在网上公然冒犯某些流量明星的粉丝么?——「冒犯」这个词用得不准确,也许只是宣布自己对这个明星无感,或者对其专业水平发表一些见仁见智的评价。这就够了,后果你懂的。
 
「对你有感觉的事物,我有不同的感受」,这在很多人眼中等同于宣战,基于这样一个逻辑:我是这样,你们就应该都是这样,否则就是说我错咯?
 
像是一种直接指向存在感的威胁。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有点过敏。过敏到什么程度呢?只要我做出跟别人不一样的行为,或者哪怕只是有不一样的感受时,我必须立刻加上一长串的解释,向大家保证:我只是不一样,但绝对安全,绝对,绝对不希望冒犯谁。
 
作为人群中常常的异己者,我也活得小心翼翼。
 
要非常用力辩白,才能保持自己舒服的状态。
 
比如说,如果我进入一个社交性的场合,不说话,看起来也不很热情——这是我舒服的状态,但我注意到有人向我瞄过来,我就忍不住想要解释:大家好,我是不太能应付这样的场合,但这只是我这个人的问题。我保证,绝对没有嫌弃谁的意思,更不需要任何人做什么迁就我……请大家随意,哈哈,该聊什么聊什么,允许我在你们旁边坐着就好。——我怕我不这么说上一通,就会有人说:「你在那摆个臭脸干嘛,是嫌我们太吵了吗?」
 
我的确遇到过好多次这种误会。
 
一个异类好像注定是来搞事情的。假如不反捆双手,卸甲相见,大家就会一直警惕地盯着你,要么出于热心研究和改造你。我的另一篇文章写过这种尴尬。当我承认跟大家不一样的时候,有人说:「那是你太恐惧了,你要敢于打开自己。」
 
要么就跟我们同化,要么你就是敌人。
 
 
 
当然可以伪装成同类,伪装是更省事的方法。
 
坐在人群里一声不吭,模仿周围的人。他们笑的时候你也跟着笑,做他们同样的动作,一起欢呼,一起讨伐共同的敌人,朝其他异类扔石头。这样你就安全很多。我相信我们当中的很多人,多数时候都在这样隐藏自己,在茫茫人海中假装一个正常人,不管多热闹都只能独自保守秘密,默默祈祷:
 
「再努力一点,千万别被看出来……」
 
没有问题,这是多数的现实。但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有人可以做得更多,所以我一次次站出来,胆怯地说:「其实我跟你们不太一样,但是!」——必须很快地接这个「但是」,但是我就是说一说,绝对不是在否定任何人哦。
 
一种非常鸡贼,非常怯懦的勇气。
 
但哪怕就这样说一说,我相信也有意义。说出来,就能让同样的异类多少活得轻松一点。昨天看到一个自闭症孩子的悲剧。他遭到所在班级的驱逐,是因为他总跟人发生冲突。他的母亲反复道歉,反复解释他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但没人信。善良的孩子为什么总打架?每次都是他率先向别人挑衅。
 
其实他就是跟别人的规则不同,他看到什么东西喜欢,就直接伸手去拿。没有恶意,但这个动作就会被看成一种挑衅,开启了战斗。
 
如果有人说出来,情况也许会好一些。「他的方式跟大家不一样。只是不一样,不是针对谁,尽量不要把它理解为针对。」不用怜悯,甚至都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善待」,只要慢一点,让那个瞬间的激活冷却一下,也许只要几秒钟,你就会看到那个不一样的孩子友善的笑。他的确是带着善意来的。
 
没有人会受伤。
 
当然有人不相信,凭什么要冒险相信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人?既然如此,我们就多发声吧,冒着被当成「冒犯者」的风险不断发声,让这些「异类」的言行可以多被理解一些,情况就好一些。毕竟他们自己很难开口,也很难伪装。
 
 
 
但我不想让你认为,这篇文章的目的只是为了对「多数人」发出指责,指责他们过度敏感,或者霸道。我必须指出,同样的逻辑也适用于交战的双方。对于少数派来说,「多数人」同样是异己者,也会激发出自己同样的防御:
 
你对我那些过激的反应,也等于是在冒犯我。
 
这才是我真正想要讲的。如果我们想让事情变得更好一点,目标不是要求一部分人发生改变,而是所有人,交战双方的每一方都要变。甲不要想当然地把乙看成敌人,同样地,乙也要反省自己从甲身上嗅到了比实际更多的敌意。
 
现在让我们回到一开头的故事。有人对我很生气,他觉得他的人生被我否定了,他很激动,觉得我没有资格否定他。但是在那个瞬间我也变得很生气,我觉得是他在伤害我。他曲解我的意思,他凭什么对我施加莫须有的仇恨?
 
但那个瞬间我停了下来,我冷静了一下。
 
我想他也许不是在真的攻击我。
 
那种被威胁的感觉也是我自动补充进去的。他只是在用一种激烈的方式告诉我他有多伤。也许他在自己的生活里也是一个「异类」,所以他经年累月,积攒下来那么多愤怒,像一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我理解不了,但我试着相信他只是跟我不一样,而不是想要冒犯谁。
 
所以我没有反击。我说:「我不了解你,但我能接受你有这些感受。我希望你也能接受我的那些。我们都很不容易,也许可以不用把对方当成敌人。」
 
我们就这样达成了和解。
 
未必是最好的方式,但它值得一试。试着在某些时候做自己,结果很可能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只要你不把一些人的负面反馈看得那么有侵略性。
 
这是为Momself写的一篇专栏。我试图回答一个被问过很多次的问题:这个号究竟在倡导一种怎样的人生态度?从它的名字可以看出,我们创立这个平台之初就在反复说成为自己,你是你自己。但说一说就可以成为自己了吗?
 
很难。我们生活在很多条条框框的约束下,其中一条很少被明确谈起,但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约束是:你让自己爽到了,就会让其他人不爽。
 
现在我们试着回答这个问题。尽管很难,让我们先从第一步开始:接受彼此的不一样,然后沟通,双方都限定在安全的边界内。我们是有不一样的感受,不同的看法,不同的个性、习俗和行事风格,但仅此而已。如果我们不想着消灭或改变谁,也不假定对方在这么想,我想知道,这样的我们会不会都可以活得更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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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

李松蔚

350篇文章 2年前更新

临床心理学博士,清华大学心理发展指导中心讲师,注册心理师,系统式心理治疗的研究者和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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