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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
 
求教:孩子两岁,情绪控制比同龄孩子困难。一着急就犯浑,尖叫,满地打滚,让人受不了的那种。在家里可以把他关到屋里,由他叫,等情绪自然冷却。公共场合没办法,只能哄。一哄就不得了,提出来的全是不合理要求:爸爸要认错,妈妈要道歉,爷爷奶奶也要服软,全得按照他定下的规矩来。心累。
 
这么小的孩子,讲道理也讲不通。打也打过,哄也哄过,顺着逆着都试了,实在没辙。成长经历也没有什么,估计是天生的,有什么办法吗?
 
 
 
答:
 
先回答具体的问题:我没什么办法。
 
两岁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年龄段,熬吧。有的育儿书上叫做Terrible 2,很多人都经历过,可能是孩子正常的认知发展过程。熬过这一段就会好一些。
 
抱歉,也只能给这样的答案了。
 
但这个问题提得很有代表性。它呈现出一种非常煎熬的状态,在这个状态里的一个核心诉求,叫做【情绪控制】。背后隐含了很多人对心理健康的一种追求,刚好是我一直感兴趣的主题。所以借着这个问题,展开一点聊。
 
多数情况下,用词已经暗示了语境。在「情绪控制」的语境下,导致人们煎熬的罪魁祸首是什么呢?是情绪。——确切地说,是不受控制的情绪。
 
完全可以理解这种认识。因为情绪强到了极点,「犯浑,尖叫,满地打滚」,既妨碍别人,也伤害自己,打破了生活的正常轨迹。远不如一个冷静平和的人可以悦人悦己。这种情况下,一个好人,一个成熟,优秀的人,很容易被期待为是波澜不惊,没有强烈情绪起伏的。即使有了情绪,也可以用语言,用温和的态度,或者别的方式得体地表达一下。我们从小时候开始,就背负着这样的期待。这就是为什么医院里那么多的父母告诉孩子:「别哭,打针不疼!」
 
但是,谁告诉我们情绪就是那个问题呢?
 
 
 
前段时间有一个新闻,网友花总揭开了很多五星级酒店在卫生管理方面的黑幕,这一下捅了马蜂窝,上了很多酒店的黑名单。花总无奈地说了句话:
 
能不能去解决问题,而不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话很直白,背后的含义却很值得琢磨。表面看它是一个常识:你把提出问题的人消灭了,问题还在。就像房间着火了,警铃大作,我们却只顾着关掉铃声,有啥用处?但我们在生活中真的常常犯这种糊涂,比如对情绪的态度。
 
情绪就是那个警铃。它只是提醒我们:有一些事发生了。它是事情发生的结果而非原因。
 
紧张,意味着危险的事物正在靠近;
 
愤怒,来自于我受到的不公平对待,我的权益将要受到侵害;
 
悲伤,是因为无可奈何的丧失。
 
疼痛,是在提示我的身体某处受到了伤害。失去疼痛,一个人可能正在流血而不自知。
 
情绪未必是对客观世界的如实反映,当然可能包含误解。譬如我把一根绳子看成一条蛇,我也会感到真实的恐惧。等到定睛一看,发现它原来是一根绳子,自然免不了哑然失笑。
 
旁观者来看,可能会说这个情绪是「没必要」的,甚至是「错」的。但就事论事地说,真正犯错的不是情绪,而是大脑的判断。在这个例子里,我们「定睛一看」这个动作,并非为了消除情绪,反倒是为了顺应情绪,更准确地评估应对风险。应对之后,判断改正了,情绪问题也就消失了。
 
所有教情绪管理的书,都在教人更好地应对导致情绪的【事物】,而不是消灭【情绪】本身。但不知为什么,当它们冠以「情绪管理」之名的时候,好像就暗示着情绪本身就是全部问题。无论这个人正在经历什么,被威胁也好,受侵害也好,都要追求让自己的情绪变得规范合理,风平浪静。
 
 
 
在这个公号,我一直花一些篇幅讲育儿。
 
很多人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讲这些内容。我不是育儿专家,也讲不出要怎么把孩子培养成牛娃,送进牛校。但我讲的东西,都是一些粗浅的常识和误解,我认为对成年人也很适用。常识不分小孩或成人,用小孩来讲更容易。也可以帮我们回到童年,用小孩的视角打量一下自己,看自己是否也受到过这些误解的影响。
 
这就是一个常识:【情绪】本身不重要,导致情绪的【事物】才重要。但未必每个成年人都理解这一点。就像这位提问的朋友,他说:「我们家的孩子情绪控制困难,尖叫,打滚,该怎么办」。这是他的困扰。但如果是我,我对这个问题的关心方式稍有一些不同。我当然也希望帮助这个孩子,但我可能会这么问:「这个孩子究竟体验到了什么?才让他那么着急,那么生气?」
 
从问法上看,也许只有一点差异。但我这些年越发认识到,要命的就是这一点点的差异。从这里出发,人们会从两条完全不同的路径来建构这件事:
 
是把这个人本身当成有「问题」的人吗?(他的失控,他的不合规矩,他可能是有先天缺陷)
 
还是把这个人当成一个跟我们一样,在努力成长的人,而去看到他这一刻极力应对的处境?(他本身没问题,只是遇到了难处)
 
从效果来看,前面一种问法,紧接着的问题就是:「如何改正他的缺点?」人们就会盯着情绪不放,让这个孩子更好地自控,或者让身边的人更好地控制他,因为【他】看起来是有问题的。这当中甚至有一种道德评价:如果持续地情绪失控,这就是一个糟糕的孩子(或者他的父母是糟糕的大人)。
 
后面一种问法,跟着的问题是:「我们可以做什么,帮他应对现在的困难?」
 
有时候是直接帮他解决问题,有时候是帮助他重新评估问题的重要性(亲爱的,这不是一条蛇,只是一根绳子),还有的时候,是教他更有效解决问题的方法。他希望爸爸认错或是妈妈服软,在这个诉求背后,是否也存在着某种合理性呢?不妨这样教育他:「如果你想要爸爸妈妈让步,大哭大叫是一种方法,但他们也可能变得更生气。或者我们可以换一种更有效的,谈判的方法?」
 
你觉得呢?后一种问法,他是跟你一起解决问题的人。前一种问法,他就是问题本身。
 
 
 
当然,我知道,讲这些的同时会遇到一种困难,提出建议本身约等于一种指责。有的人会说:「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语气教训我?好像你知道我没有帮孩子解决问题一样。——我一定是确认了没问题,才反过来想解决他的情绪。」
 
我想说的是,我们这一代人当中的很大一部分,小时候也没有树立这样的观念,也没有被当成一起解决问题的人,而是被当成「问题」本身。所以我们也就很难心平气和地面对另一种思路。——我们分不清:一种新的思路有多大比例是在帮我解决问题?又有多大比例是在说我不好?
 
我没有想说这对父母不好。他们已经尽力了,和他们的孩子一样筋疲力竭。他们全力以赴地对付孩子的情绪,用了很多无效的方法,是因为他们也很疲倦,疲倦的时候就会用看上去最快最狠的方法。
 
越绝望,越用力。越用力也就越绝望。
 
但绝望本身也不是问题,别忘了,它只是一个警铃,提示我们还可以做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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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

李松蔚

350篇文章 2年前更新

临床心理学博士,清华大学心理发展指导中心讲师,注册心理师,系统式心理治疗的研究者和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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