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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去年写的一篇文章。最近大家讨论原生家庭比较多,有人在后台留言问我的看法。我就把这篇文章再发一遍。
 
这篇文章发出之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当时很多人不能接受。一段时间过后,有人慢慢可以认同其中的一些观点。我不否认原生家庭对人有很大的影响,但它并不能取代今时今刻人们的选择自由。——自由是有代价的,如果你只是想轻松地抱怨,可以无视这份自由。但如果想要改变现在的生活,你需要接受一下这些不同的观念。
 
 
 
这篇文章,我要对原生家庭的说法丢三个炸弹。
 
我针对的目标,不是【原生家庭】这个概念本身,而是流行在一部分人头脑中的,对「原生家庭」的误解。它们可以概括如下:
 
1,成年人的很多心理问题,来自于原生家庭(父母)对我的方式。
 
2,父母那样对我,他们也是原生家庭的受害者。
 
3,原生家庭对我的影响,属于深层烙印,很难摆脱。即使我们觉察到原生家庭的伤害,也只能在下一代身上避免(我们这一代只能牺牲掉)。
 
4,或者,通过长时间的心理咨询或修行,可以一点点拔除掉这些影响。
 
有一些观点可能还会有偏激的引申,比如「父母皆祸害」之类。但这篇文章的主旨不是为「父母」辩护,我们的关注点集中在,不管父母怎么样,从不幸的原生家庭成长起来的子女,是不是真的就要蒙受一辈子的阴影?
 
我认为不会。
 
如果你认同原生家庭对人有终生的影响,那就要做好准备了,因为接下来抛出的炸弹,可能会让你相当不舒服,甚至会让你觉得被看轻甚至否定。我要预先向你道歉。这不是挑衅,只是想在你的认识之外,炸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它们不好接受,但我相信迟早会有帮助。因为,原生家庭的影响,被误解得太多了。
 
炸弹之一:
 
认识到被原生家庭「伤害」的人,其实已经好了。
 
我有一个魔术,专治那些抱怨被原生家庭「伤害」的人。我只要聊一分钟,就能「治」好原生家庭带来的「病」。不信?请看我的表演——
 
来访者说:「我爸妈老打击我,让我特别缺乏自信。」
 
我说:「你说缺乏自信,是什么意思?」
 
他说:「就是老觉得自己不够好。」
 
我问:「你觉得自己不够好,但实际上呢?」
 
他搓搓手:「实际上还不错。」
 
我说:「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你说的缺乏自信,是说你的实际情况往往比你以为的好一些?你觉得自己不好,但实际上你还不错。」
 
他点头,嗯嗯嗯。过了一会儿发现不对劲了:
 
「哎?怎么按照你的说法——我其实挺自信的?」
 
在真实的咨询中,不会直接这么对话。否则,除非是内心强大的来访者,否则会很生气(就像你现在感觉到的那样)。不舒服的点在于,一个人从小被父母打击,那必定是非常痛苦的回忆,那些难以释怀的怨恨,会让人恨不得用「我这辈子都被毁了」来回敬,来证明父母「罪行」的严重。这时候证明这个人的自信还在,好像是在帮凶手辩护:「你看!受害者的伤已经好了啊!」
 
我无意为父母辩护。当年的错,犯下了就是犯下了,受伤就是受伤,被怨恨一辈子也是果报。我想说的仅仅是,一个人发现自己【有问题】,和不知道自己【有问题】,这两种情况处于完全不同的阶段。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有问题,这时候才有问题。一旦他知道自己有问题了,问题就已经好了。
 
乍一听,像是某种诡辩,但它背后隐藏着复杂的逻辑,涉及到哲学中的逻辑层级论。我们再换个例子,解说得详细一些:
 
一个人抱怨她的原生家庭:「从小,我妈妈很焦虑我得什么病,动不动就带我上医院看病。受她的影响,我现在也对健康过度焦虑。」
 
这里命名了一种「病」,叫做【过度焦虑】。这个命名在逻辑上有两个层级,一是【过度焦虑】作为一种标签本身,二是【过度焦虑】的内涵,即当事人无法判断真实的风险,为了一些「不知道有多大概率发生」的坏事而不安。两者的关系,就像地图与领土,菜单上的菜名与热气腾腾的菜肴。
 
一旦区分出这两个层级,「魔术」就发生了。
 
我问她:「你说过度焦虑,是什么意思?」
 
她说:「就比如说这几天吧,我咽唾沫的时候,感到嗓子有一点疼,我就老胡思乱想,担心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越想,就担心得越厉害。」
 
——这是引导她在第一个层级上,描述【过度焦虑】的性状。
 
我再问:「那你要去医院看看吗?」
 
她愣了一下:「干嘛去医院?我知道没病啊。」
 
——她相信自己是多虑,这是在第一个层级上,论证【过度焦虑】的成立。而我利用这句话,跳到第二层级上,接入【过度焦虑】的内涵。
 
我说:「啊!你知道没病!——那你担心什么?」
 
她:「……」
 
——看,这就是魔术的诀窍。她需要证明自己是多虑了,才能在第一层级上让【过度焦虑】成立。而证明自己是多虑的这个动作,恰好在第二层级上终结了【过度焦虑】。为了证明自己有病,她必须先「治」好自己的病。
 
这么看来,根本不用「治」病!只要说出得的是什么病,病就好了!
 
我没有在开玩笑。这种看似悖论的对话,用到的是现代家庭治疗的理论中,处于核心位置的理论——对疾病的认识论(epistemology)。能说出「原生家庭导致我现在XXX」的人,认识到所谓XXX的存在,就已经摆脱了原生家庭的影响。看到即改变。产生不一样的认识,就打破了病理性的认知框架。
 
这并不是说,原生家庭对人没有影响。原生家庭是可能摧毁一个人的自信。但真正缺乏自信的人会是什么样?他们并不抱怨原生家庭,因为认识不到那里,他们只会说:「我没有不自信的问题——我是客观上一无是处!」
 
同样,真正过度焦虑身体健康的人,绝不会认识到自己「过度焦虑」,只会认定自己的焦虑是「适度」的。身体就是有病,就该马上去医院啊!
 
从这个角度来说,一个人承认原生家庭的影响,这个认识的转变意义非凡。说得简单一点,从「所有人不都是这样吗?」到「我靠,原来我是受到原生家庭影响才这样的,这是我的问题」,这一变化在心理治疗中占据了决定性的作用。而所有对原生家庭的批判,一旦发生,就代表这一变化已经完成。
 
但是在情感上,对原生家庭的批判这时候才刚刚开始,怨恨,愤怒,委屈等情绪正在喷涌而出……还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化解,这造成了很多人在情感上无法接受:「我才刚意识到他们伤害了我,你就说我已经好了!」
 
情感上难以接受——但事实就是这样。
 
看上去像是在诡辩。光是看到自己有病,怎么会等于病就好了呢?但是在认识论的语境里,逻辑就是如此:认识到有问题,就已经打破了认识。
 
这是第一个炸弹。不服来辩。
 
 
 
(果然,来辩的人很多……)
 
很多读者质疑:「难道我说出我得了抑郁症,抑郁症就好了吗?」
 
那倒不会。抑郁症并非一个单独的「问题」,它是一组症状的集合,包含了很多复杂性,值得专门写篇文章。有一些部分可以通过自我觉察而获益。至少,一个人承认自己有「抑郁症」,对自己的认识就会发生一些改变。
 
有人说:「那又怎样?认识改变了,行为没有改变。就像我父母总是吵架,我能认识到这对我的影响,但我还是忍不住跟我的伴侣吵架啊!」
 
好,这个问题,就涉及到另一个哲学观念——
 
人是否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行为?
 
有人从原生家庭的理论推导出——不大自由。因为已经被原生家庭限定了。他以前受到过父母的影响,所以现在他不可避免地,会跟伴侣吵架(哪怕他明明不想吵架)。而我认为,人是可以选择的。不管遇到什么情形,都可以选择吵,也可以选择不吵,他有行为的自主性,除非他意识不到自己还有选择。换言之,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比如有不安全感的时候就会吵架(这就是前面说的,认识到问题存在),同时他还保留了这个习惯,我会认为他是有意如此。
 
本质上,这也是一种认识论的差别。一个人为什么做出某种行为?可以认为是被之前发生的事决定了,这叫【因果论】,是20世纪心理学的主流;也可以认为,它与前面的事无关,只是这个人这一刻自由意志的体现。后面这种认识,是【目的论】的根基,熟悉我的读者应该很了解了。
 
因果论指向过去,目的论面向未来。
 
换成目的论视角,再看这个问题:「认识改变了,行为没有改变,我还是忍不住会跟伴侣吵架」,就会觉得很好理解了。
 
也不只是这一个问题。无数人会说:
 
我知道自己没那么差,但我就是不自信!我知道没生病,但我还是焦虑!我相信伴侣爱我,但我还是不安全!我看到了问题,但它没有好!
 
这不是原生家庭带给我一生的烙印吗?
 
不,存在另一种解释方式。这是我要抛出的第二个炸弹:
 
被原生家庭「烙印」的感觉,可能是大脑在骗你。
 
 
 
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不差,却一口咬定自己「不自信」;或者明知道身体没病没灾,却仍然忍不住胡思乱想,原因只有一个:他们需要「制造」出这样的假象。大脑可以建构出不存在的东西。假如大脑希望让自己相信,自己具有一些叫做「不自信」、「焦虑」、「缺乏安全感」之类的特质,它可以毫不费力地建构出这些东西,自己无法辨别真假,还能轻轻松松甩锅给原生家庭。
 
可是好端端地,大脑干嘛要骗人?
 
按照【目的论】的解释,因为这样做有好处。
 
有一个画面可以帮助理解这一点:2010年上海世博会,那些排长队的热门场馆门口,摇着轮椅的残疾人可以走绿色通道,不必排队。而在世博园的出口,我看到很多「残疾人」站起身,收起轮椅,大摇大摆地离开……
 
我们想象一下,一个明知道自己优秀的人,却一口一个「不自信」,不就像一个两腿健全的人,却一直用轮椅行走吗?倒不是说他存心骗人,他可能也在骗自己。他那么做看似给自己增添了很多麻烦,但也有好处。比如可以另辟蹊径,比如少承担一些责任,又比如这样一来,得到了更多关心和照顾。
 
可不可以起身离开轮椅呢?随时可以。但起身之后,他就会面临新的处境,他和别人的关系会产生变化,这里有很多新的风险和挑战。他不一定做好了准备。就像一个人随时都可以承认:「我知道自己还不错,只是常常忍不住把自己想得很糟糕。」但是一旦这么说了以后,要如何作为一个「还不错」的人,去和别人相处呢?那可是一个全新的,不一样的世界,他做好准备了吗?
 
这告诉我们,为什么原生家庭会给人那么深重的烙印感?甚至会让人「一生都难以摆脱」?不是因为什么魔咒——并不存在那样的魔咒。而是因为,一些人已经习惯了坐轮椅的便利,就不太想尝试一种新的行走方式了。
 
这个炸弹,在武老师的微博下面炸起了不少反响。很多人很愤怒。这也难怪,这种说法不但缺乏同情心,而且有一点恶意揣度:「你明明没病,你还装病,就为了得到好处」。所以目的论的传播,常常会被人群起而攻之。
 
确实是一种很讨厌的说法。
 
即使是我,也觉得目的论有时过于不近人情。如果是面对面,一个陌生人向我求助,我也很难直接说「你保留这个问题,是为了什么好处」。礼貌起见,我多半还是会说「唉,你经历了这么多不幸,生活真是很不公平」,好歹觉得自己在说人话。
 
但我发现,在适当的时候,对一个关系足够亲近,或者自我足够强大的人来说,目的论的思考方式——如果不引起反感的话——对他有更大的帮助。所以在文章当中,我想给它一次机会,希望至少对一部分人有用。
 
这个帮助体现在哪里?既然一切都是你的选择,既然原生家庭没有给你打上烙印,也就意味着你立刻,当下,随时随地,什么「治疗」都不用,就可以改变。只要一转念,就可以做出跟过去不一样的,从未尝试过的选择。
 
其实,第三个炸弹,已经不知不觉抛出来了:
 
随时都可以摆脱原生家庭的影响,只要做好准备。
 
很多人一直渴望从原生家庭的影响中解脱,不过,他们听到这个说法,第一反应不是振奋,而是不爽。我替你说出这背后的想法吧:「怎么可能那么简单?」「都是纸上谈兵,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经历过的痛苦,你懂个屁!」「你说的只是对正常人而言,但我是病人」……
 
是的,我自己第一次看到这种说法时,也感到愤怒和不可思议:「你把改变说得那么轻松也就算了,还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没做好准备?」
 
怎么可能有那么轻松的改变啊!
 
 
 
但我们不妨做一个思想实验:假如有一种魔法,把改变变得很轻松呢?
 
假如有一个神奇的按钮,按下去,原生家庭带给你一切负面的影响,都可以立刻解除,你会立刻变成理想的状态!——要按这个按钮吗?
 
你会毫不犹豫地就按下去?好!
 
这个思想实验,来自于焦点解决咨询中的一个重要技术,叫【奇迹提问】。这是一种解构性的思考,跟前面的魔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它绕开「问题」在第一层级上的建构,跳入到第二层级上的现实互动。我们看看会怎么样。
 
假设一下,你现在就是一个新的人!你自信,乐观,积极,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一切阴霾从此与你绝缘。这样的你,别人会如何期待?你跟他们的关系会怎样改变?会有不一样的人生目标吗?选择哪些,放弃哪些呢?承担哪些风险?担负哪些责任?生活中又会遇到什么新的挑战?
 
会不会有那么一刻,你对自己说:「其实,原来那样也挺好……」
 
偶尔也想回到熟悉的状态里,喘一口气。
 
甚至你会想:「这个按钮能反复使用就好了,有时变回去,有时变回来。」
 
举一个真实的例子吧:一个反复抑郁发作的女大学生,每一次都要靠男朋友的支持度过难关。在被问到「如果按按钮可以把抑郁症治好,你按不按」的时候,她回答「按,但是不想让人知道」,因为「男朋友早就想离开我了,只是担心没人照顾我的病。要是他发现我病好了,他就走了。」
 
这个思想实验,就是为了让你看到,哪怕「改变」在第一层级上轻松易行,哪怕原生家庭的烙印可以无影无踪,一个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行为,在现实的人际关系中,他仍然有可能回到老路——让改变重新变得很难。
 
有人说,就算这样,那也不能证明:「这些问题跟原生家庭无关」。我同意。但它至少补充了一种可能性:「无论是不是原生家庭造成的,它们在现实中还会有维持下去的动力」。看上去有点泄气,但它指出了另一种改变的方向:从现实入手!做一回这样的思想实验,你就会发现:改变很难,困难的不只是「改变」本身,也包括改变之后,如何面对在生活和关系中的重大调整。
 
我要讲的东西,差不多就讲完了。
 
可能只有非常有耐性的人,才会读到这里吧。最后再回应一下读者的指责。我看到上一版文章发出后,很多人很生气。但他们表达的不是生气,而是说这些说法是胡扯,毫无道理,即使看起来有道理,那也是胡扯的。
 
他们这样说也对。我承认这些说法不是真相,不是唯一的真相。这些理论来自后现代哲学,跟主流心理学最大的差别在于,它认为真相都是建构出来的。三个炸弹也好,逻辑层级也好,目的论也好,都是我们头脑中主观建构的产物。而那些原生家庭的理论,创伤、无意识、烙印……也是建构出来的。
 
建构是没有实体的。你不相信,它就不存在。
 
除非我们不断地讲一个故事,用想象一遍遍为它塑造实体。对一些人来说,他们选择了「原生家庭烙印一生」的建构,一遍遍反复讲述它。也无所谓对错。做出这种选择,有它的用处。
 
但做出选择的人,最难的就是承认自己的「选择」,自己居然「有得选」!这就把大部分责任交给了自己,是会让人很生气。生气是容易的。而接受另一种建构,认定改变的权力就握在自己手里,要难得多。它需要你——也只有你——承认自己的选择,并且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与原生家庭和解的过程,是与世界和解,也是与自己和解。需要跳脱,需要担当,需要勇气。
 
 
 
附注:
 
1,关于认识论的「魔术」,参见Bradford Keeney 著,杨韶刚译的《变的美学:临床心理学家的控制论手册》,教育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
 
2,关于「目的论」,我多次推荐过的畅销书《被讨厌的勇气》上面有详细的阐释,而且通俗易懂,可读性强。强烈建议没看过的人都去看一看。
 
3,关于奇迹提问及其背后的哲学,参见Steve de Shazer 等著,雷秀雅等译的《超越奇迹:焦点解决短期治疗》,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4,关于建构理论有大量著作,最著名的当属Kenneth Gergen著,郭慧玲等译的《语境中的社会建构》,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5,之所以引经据典,是想表明:这些炸弹并不是无中生有。它们背后的思路和方法,同样凝结了很多心理学家的智慧。你可以不同意,但它们并不是儿戏。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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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

李松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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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床心理学博士,清华大学心理发展指导中心讲师,注册心理师,系统式心理治疗的研究者和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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