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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聊一聊身体的病痛。
 
没病没灾的时候,我们有熟悉的运行模式。一旦被病痛打乱了,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我有个朋友,最近颈椎有点变形。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会经常头痛头晕。只能慢慢调理,也没办法立刻治好。他的孩子刚上小学,看到爸爸身体不舒服,很担心。每天都问:「爸爸病好了吗?」
 
我的朋友就说:「好了好了。」
 
然而孩子还会反复问,对孩子造成的心理负担比爸爸本人还重。朋友就来问我。我听完说,你对孩子说「已经好了」,他真的会相信你好了吗?
 
朋友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看孩子。
 
孩子忧心忡忡地盯着他。
 
朋友挤出笑容:「真的好了,不痛了。」
 
但是谁都看得出他还在痛。
 
这一幕看得我很辛酸,也觉得似曾相识。不知道是不是中国孩子普遍的经验。就是明明看得出大人的病痛,他却硬撑着说没事,不用担心。伟大的爱,但是不解决问题。孩子从这句话里接收到了一种悲壮的气氛,知道「爸爸痛也宁可说不痛,为了怕我担心」,他会感动,对爸爸的担心可一点没少。
 
反而还加重了担心。这样下去,就算哪一天爸爸真的好了,这个孩子也不一定敢相信是「真的」。在他的认知里,「病痛」是大人在努力掩埋的东西。它很诡秘。他以后看着那些风平浪静的画面,永远都会猜下面藏了多少风险。
 
我的朋友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对医院的印象是无尽的诊疗和复查。所以不喜欢去医院,也不太关注自己的身体,单位组织的体检能拖就拖。遇到头疼脑热,口头禅就是「没事没事」。所有人都对他说:「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要保重身体。」他也确实把这话听进去了——如非万不得已,他绝不承认生病,更不会让家人察觉他的病。
 
这是一种并不健康的健康观。
 
这种健康观在中国很流行。用一句话来概括,叫做:健康就是不病。——乍一听当然没错,同时它引申出来一条推论:病了就不健康。换句话说,我们不知不觉把「病」变成了一个敌人。对健康的追求,就等于把疾病彻底消灭。
 
可是,遇到无法消灭的病痛怎么办?
 
实际上,根据这种观念,所有慢性病人都是不健康的。除非有一天把他们的疾病斩草除根,否则就无法摆脱「不健康」的定位。我朋友这样的慢性疼痛者,为了向家人展示自己的健康,就必须证明:这些疼痛已经消失了,不存在了。而这在短期内很难达到。所以焦虑就会一直笼罩他的家庭。
 
这方面,心理学家Keyes提出过一个不一样的健康模型,叫做双连续模型。意思是说,健康和疾病是相对独立的两个轴。带病也可以是健康的。
 
只要他能带病生活,带病工作,带病享乐。
 
这个模型帮助了很多人,至少帮助了很多慢性病人和他们的家庭。因为把关注点放到「正常功能」,而不是「疾病」上,就会带来很多简单的,也更积极的改善。我经常用近视眼举例。近视是一种疾病,按照过去的观念,健康就是要消灭近视(在激光手术还没有推广的时候,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就让很多近视眼患者徒劳无功地试图恢复视力,一遍遍做眼保健操,尝试各种土方……
 
(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但如果对这件事有正确的认识,人们就可以有更省事的办法——戴眼镜。没有人会把戴眼镜的近视眼看成是「不健康」,因为他们无论生活、工作、还是人际交往都与常人无二。眼镜的发明,给人类带来了另一种健康。它不治「病」,但它拓宽了病人的「功能」。我现在就戴着眼镜对电脑敲字。它向所有人承认了我的疾病,但没有人会担心什么,因为我同时也展现出了应对疾病的手段。
 
这很重要,获得这种健康的重要前提,是承认自己的疾病。这一点恰好和前一种健康观是相悖的。如果把健康等同于没病,人们就会试图否认症状,否认症状。很多糖尿病患者在控制血糖方面最大的障碍,就是向别人承认:「我有糖尿病」,不承认,就不能开口要特别的饮食,或者正大光明地检测自己的血糖。仿佛一旦这样做了,就坐实了「病人」的身份,失去了正常生活的空间。
 
但恰恰因为不承认,一切会变得更糟。
 
在传统观念里,只能以全或无的态度看待生病。害怕生病,不敢面对生病,隐瞒生病,甚至谈到病痛的话题都觉得有一种忌讳。而疾病本身又是超出控制的,很多病痛既无法完全预防,又没有立刻斩草除根的手段。如果只想着控制它和消灭它,难免会陷入失控。大多数人都有过疾病失控的体验:没有治疗方法,只能忍受。有的是几天,几个月,也有人是几年甚至几十年……而在一生的时间里,所有人都要与不可控的风险相处。你不知道明天会不会生病,谁也不知道。
 
需要学会把焦点放在相处的能力上。
 
我给朋友的建议是,重要的不是安慰孩子说,爸爸不痛。你可以说实话:还痛,但不是痛就完了,你还要向他展示,你有哪些应对病痛的能力。
 
你有止痛片,有自己的按摩师。你有一份灵活的工作,可以请假调休。你有很多可以帮忙的朋友。你的生活可以照常进行。你想做什么事都能做到。
 
我问这个孩子:「你担心什么事做不到?」
 
孩子说:「我担心爸爸的病治不好。」
 
我说:「假如就是治不好呢?」
 
我的朋友愣了一下,这是他一直在回避跟孩子交流的方向。孩子想了想:「国庆假期我们说好要出去旅游,爸爸的病治不好,还能去吗?」
 
朋友赶紧说:「不会不会,国庆肯定好了。」
 
我说:「孩子关心的是,假设,万一,那时还不好,你有哪些办法保证这趟行程?」
 
我看到孩子的脸色立刻轻松了。这是他真正担心的,没有人跟他谈论这件事情。他的爸爸终于开始跟他探讨这样一种可能性:在最坏的条件下,病痛持续存在,他有哪些办法安排一趟带着病痛的旅行,保证一家人出游愉快。
 
我说:「现在你放心了吗?」
 
孩子点点头:「如果爸爸一直生病下去呢,会花很多钱吗?他会不能挣钱吗?」
 
不要以为孩子不担心这些。越是避而不谈的,埋藏在深水下的炸弹,越会被孩子暗暗地挖出来。他是一个忧心忡忡的掘宝者。他跟爸爸就着这些话题交流下去,谈论家里的财务状况,保险,现有的医疗知识对预后的判断。越聊孩子的表情就越放松。爸爸不需要在他面前「消灭」一切病痛,杜绝一切风险,只要看到自己有能力应对这些不可测的风险,不妨碍正常生活。这就足够了。
 
孩子说:「现在我放心了。」
 
他有一个带着病痛的,同时又很健康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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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

李松蔚

350篇文章 2年前更新

临床心理学博士,清华大学心理发展指导中心讲师,注册心理师,系统式心理治疗的研究者和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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