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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你》的关键词,是少年。
 
剥开故事表面,这场悲剧的内核是成人和少年之间的深刻隔阂。任何观众都必须在两极之间选择一个站位。正如我有一位朋友评论的:看完别的青春电影,走出电影院你心里很踏实,你是一个大人,会感叹「年轻真好」,你庆幸自己已经脱离了苦海。可是看完《少年的你》,你忍不住怀疑:我可以这样做大人了吗?我如何面对少年的自己?
 
做父母的人,尤其会有这样的疑惑。
 
「长大有一点好,记性会变差。」
 
在女主角心里,这就是少年和长大的区别。而对那个稚气未脱的警察郑易来说,长大的变化在于睡觉,睡很多觉,只有少年才能一直保持清醒。在另一个更老的警察眼中,少年是无法无天的混乱:「等他们长成大人,才会有同情心」。
 
少年是很幼稚,同时也很真实。这部电影告诉你,你长大了,但归根到底没法逃离那样的真实。
 
可以选择不看,成年人把少年当成「孩子」。
 
我们给「孩子」附加的定义,就是不懂事,不值得,乱来。父母很少把孩子当成平等的,值得认真理解的对象,有时是萌物,有时是资本,有时干脆是累赘和麻烦。对孩子的期待就是听话。仿佛孩子是为了听大人的话才出生的。能在什么地方帮到大人的忙最好,就算帮不上,也不要惹麻烦。规规矩矩地呆在学校,做大人希望他们做的事。——符合这种要求的孩子,就被夸成「懂事」。
 
但少年正在变得越来越「不懂事」。
 
前几天有个读者向我提问,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孩子到青春期那么不听话!明明努努力就能做好的事,他就不做!」能感到家长内心的失望。但话分两头说,「听话」只是大人一厢情愿的期待。站在孩子这一头来看,也许他们只是专注于自己想做的事,至于是不是「听话」,根本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做自己的事,快乐他的快乐,痛苦他的痛苦。只是大人无法认同而已。
 
所以我把那个读者的问题改了一下。她实际问的是:「为什么快成年的人那么有自己的主见?明明可以满足父母的期望,他为什么非要做自己?」
 
对啊,为什么?如果纠结于一个人为什么做自己,不妨再反问一句:为什么不呢?
 
他们只是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成长。
 
少年是纯粹的,生机勃勃的。他要做自己,不在乎世界怎么看。他们的自我意识在十来岁时第一次熊熊燃烧,光彩流离。《少年的你》刻画了这样一些少年的形象。无论是在校园里隐忍蛰伏的陈念,还是在街头摸爬滚打的小北,无论他们在大人眼中是什么样子,他们有自己的情义,自己的心愿,自己看待世界的善恶标准,也会为了自己在乎的人事赌上一切。为了同伴身后的尊严,一贯低调的陈念出头替她盖上了衣服,不惜为此惹祸上身。他们最难的时候,路见不平也会拔刀相助。
 
是比大人更纯粹和灿烂的力量。
 
但这份力量,成年人不承认也不敢承认。这就是《少年的你》最核心的矛盾。少年释放热情洋溢的能量,成人则努力逃避着他们的眼神。影片有一个情节,两个警察交换他们对案情的看法。一个警察不相信有人愿意为同伴做出那种牺牲。年轻的警察郑易说服她,大意是,他们是少年,少年有可能会这样。他们跟大人是不一样的。
 
很难说这句话是赞叹还是贬低,或许中性地说,仅仅只是呈现了成人和少年之间的隔阂。很多人一旦迈过成年的门槛,就无法再认同那份力量,可能是因为不敢。成年人把少年身上的纯粹看成是麻烦,是错误之源。所以他们试图找到一些简便的方法——比如学校、考试、中学生守则——将少年固定在一个乖乖的安分守己的位置上,祈祷不要惹出任何乱子。除此之外他们不想再做更多。
 
硅谷投资人保罗·格雷厄姆在《黑客与画家》里回忆少年时代,说那是他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他生长在美国郊区,他把那里的中学教育看成是成年人为了维持秩序,有目的地把青少年圈养在一个隔离的世界里。「郊区是这样设计的,与外部世界隔离。学校的真正目的是把孩子都关在同一个地方,以便大人们白天可以腾出手来把事情做完」。被圈养起来的孩子,很容易因为缺少内在价值感,转而从团体内部寻找刺激,形成分化,斗争,尝试无聊或残忍的动作。保罗认为无聊和残忍是美国中学的两大难题。——他无比渴望早日摆脱这个环境,向成年人的世界输出自己真实的力量。
 
他希望被看成大人:「过去的社会中,青少年扮演着一个更积极的角色……都是某种形式的学徒,不是在某个作坊,就是在某个农庄,甚至在某艘军舰上。他们不会被扔到一旁创造自己的小社会,而是成年人社会的初阶成员。」「如果成年人可以更接受青少年,那么青少年也会更尊重成年人。如今的成年人根本不接受青少年……他们在上班的路上顺便把孩子送到学校去关着。有点像他们周末外出度假时,把狗送到寄养的地方。」
 
成人和少年,本来可以更平等地对话。
 
中国的文化与美国不一样,但这一点上有相似的地方。对待青少年的态度中有嫌弃,又有过度的保护。大人对孩子的态度是暧昧的:既把他们当成珍稀动物保护着,又当成定时炸弹防范着。要么完全掌控,要么撒手不管。「他还是一个孩子呀!」不屑于跟孩子对话,又不能揪着孩子较真。
 
贬低和迁就背后,是极致的隔阂。
 
《少年的你》很适合父母跟孩子一起看。它一方面提醒成年人,尤其是父母,少年有多么容易与大人格格不入。青春期孩子的父母也是很难的,他们的孩子又独立,又依赖。又排斥管教,又渴望照管。既需要得到成年人式的尊重,同时犯了错也要像成年人一样担责,而不只是包庇或厌弃。
 
电影同时也在告诉少年:问题不在你们,你们只是长成自己的样子,没有得到世界的承认,不是你们的错。小北妈妈把儿子看成累赘,魏莱妈妈把女儿变成陈列品,陈念呢,妈妈干脆避而不见,期待有一天女儿带自己逃离。父母在隐约期待回报,老师只在乎学习,警察维护的是秩序。没有一个地方供少年人安置自己正在成熟的灵魂。
 
有趣的是,电影里的大人总是冲着少年喊:「你们为什么不信任我?为什么遇到问题不找我们解决?」仿佛少年们从来没有尝试过信任一样。
 
只能苦苦等待,只能偎依取暖。
 
他们在等毕业,等十八岁,等离开家,或者等待有一天记性变差,把过去的事都忘掉。像是一道明确的里程碑,一个全社会公认的仪式。只有迈过那条分界线,少年才被允许进入成人世界,同时也就被成人世界同化下去,用一句俗话说,长成他们讨厌的模样,每天带着抱怨的心情说:「现在的这些孩子啊……」觉得新一代的少年不懂事,乱来。感叹used to be,他们失去了曾经的乐园。
 
我想这就是电影试图传递的一个悲剧内核。当然了,不是绝对的悲观。每代人都会有一些进步。所以陈念后来当了老师,会保护更年轻的女孩。这是对曾经那个少年的答复。
 
我们也成了父母,面对新一代的少年。
 
好在,因为有这样的电影,我们有了更多一点的对话空间。父母可以更多一点地欣赏孩子,从他们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痛和伤。每一代人都比上一代人更好,每一代人都可以更坦然,更欣赏地对待一个少年人的纯粹,正如他们更欣赏自己。
 
所以就把这个作为结尾吧。
 
如果你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带他/她去看这部电影,看完之后好好聊一聊,听听孩子的想法。也许多一点这样的故事,下一代的陈念可以得到世界多一点的保护,她的求助可以被更多人听到。
 
也许新一代的小北会免于背井离乡。
 
也许魏莱妈妈会以认真的态度,教给女儿成人世界的准则,要她学会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
 
也许新一代的老师可以更多看到孩子们在分数线背后的绝望。新一代的秩序维护者会有更大的勇气和耐心,去正视在规则压抑下,年轻人潜藏的愤怒。
 
也许新一代心理学家可以创造更多平等的对话。
 
也许新一代父母可以更坦诚地和孩子沟通。
 
重点不在故事里的人,而在你我。我们都长成了大人的样子,但我们回望少年时,除了他们的叛逆,孤独,是否能看到勇气,力量,被接纳的渴望?——大人看到的多一点,两个世界的对话就多一点。往后的少年就好过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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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

李松蔚

350篇文章 2年前更新

临床心理学博士,清华大学心理发展指导中心讲师,注册心理师,系统式心理治疗的研究者和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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