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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树洞收到的提问,多数都和疫情有关。很多问题背后都有一种隐秘的担心:「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我跟大家不一样,我有什么问题?」这是一段空前需要团结的时间。那些不一样的想法越来越不敢出现在公共的讨论空间,甚至连朋友圈都不敢。最后就被投进了我的树洞。
 
我没有答案。在如此重大和复杂的历史时期,好像没有人可以确定什么人应该怎么想,哪种想法合理,哪种想法不合理。我们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们不确定。所以,我组建了一个反馈小组(Reflection Team),带着更多元的角度和立场,一起讨论这些问题,呈现给大家。
 
这个反馈小组成员多数是心理相关从业人员,参加过我的系统式心理咨询课程,有系统式反馈的训练基础。女性多于男性,年龄集中在25-40岁,工作在一二线城市,大学以上教育,已婚未婚的比例大致相当。小组里没有人或亲属被疫情感染,有一人被居家隔离,其父母是一线医护工作者。有人在体制内暂无失业之虞,也有人是自负盈亏,手停口停。——说这些是为了强调,他们来自这些背景,讨论问题的时候多少会有自己的立场。
 
我们的讨论在两个身份中跳跃,既是心理学的学习者/专业人员,也是受到这次疫情冲击的普通人。我们说的每句话都代表当前这个时刻我们真实的感受和困惑。包括提问者提出的困惑,它们不容易说出来,但真实存在着。你可以不喜欢,可以质疑,但你要接受——它存在的事实本身。
 
1. 问:
 
我在事业单位工作。我能悄悄说……这个假期我过得很满足很滋润吗?目前虽说是远程复工的状态,但每天就是上午开开会,整整文档,有大把的时间陪家人,撸猫,看书,看剧,还开发了厨艺技能。但我现在开始焦虑了,因为全世界都在焦虑,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成了最招人恨的那一类。我连朋友圈都不敢发了。他们都说今年很多企业要倒闭,很多人失业,我就觉得自己何德何能,整天可以无所事事的,是不是在占别人便宜。也想到经济形势万一真的不好,我们单位也不养闲人了怎么办?也不知道该不该这样想。
 
啊,这样发出来是不是会被人骂死……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就觉得自己明明不用焦虑的,现在也焦虑了,然后不知道这样焦虑是不是不应该,可是不焦虑的话又更不应该……(好了我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就这样吧)
 
讨论:
 
A:我也在体制内,感觉像帮我写的一样。一个想法就跟着一个「不应该」的声音,已经内化了。身在体制内,说你不应该的声音是光明正大的。
 
B:体制内+1。但我觉得这次是各行各业都会受到冲击,只是每种行业特征不同。只能说当前这种情况下,我们的职业暂时相对其他人来说安全点。这是一种幸运,但不会永远这么幸运,以后遇到别的情况就说不定了。
 
C:体制内也是有压力的,身为体制内人员,我就很担心自己没管好自己,说错点什么……
 
D:我居然很不道德地笑了。最近大家对经济的关注与焦虑突然崛起,我自己也卷入其中,绷着的那根神经,忽然在这个问题中找到了理解和放松。所以很感谢这个提问人。
 
因为看到大家内心有着类似的矛盾,好像这个矛盾就忽然有了一些新的意义。我最近时常处在这种体验中,身边有人因疫情偷乐,我就忍不住说未来的形势紧张;如果对方说未来形势紧张,我又会说还是有很多好处和转机的。
 
(现在想想,多欠揍、多杠精,多矛盾)
 
E:我也在事业单位,初七开始上班。提问者是先滋润后焦虑;我是心理咨询师,作为不用上前线的医务工作者,我的焦虑和害怕、安全和舒适,对安全/舒适的内疚、以及自己没有更多作为的谴责,是全程在每一天交织循环的。
 
开始时,我会愤怒于很多同行过度积极(我觉得)地尝试各种形式的心理干预,我谴责他们是在自我满足,回避自己的焦虑。后面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愤怒里也有自己目前只顾得上处理自己情绪、不愿意承担更多的羞愧,也有对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有爱心」的讶异……我不能接受自己的无为,就谴责别人多做。
 
我也不知道说这些是不是在安慰ta。好像作为一个咨询师,我比ta还纠结、焦虑呢。
 
F:这是幸存者内疚(survivor guilty)吗?一般人还可以找到一个出口,说我们在经济上也是受害者,收入降了,工作没了。这都是在象征意义上分担苦难。体制内的人就只剩下内疚了,没有出口。建议她多捐款捐物吧,买个心安。
 
G:如果她是我朋友,疫情结束以后一定要她请我吃大餐。
 
2. 问:
 
李老师,我今天出门没有戴口罩。
 
我看过国外的卫生资料,其实手卫生更重要,没有感染的人平时不需要戴口罩,对防疫没什么用。
 
我所在的城市,人口一千万,确诊不到100,算下来十万分之一的感染率,比流感还低。但还是,高度紧张,高度控制。为了不出错。
 
摘掉口罩的一刹那,我迟疑了一下。
 
然后大口地呼吸了,新鲜空气。迟疑的那一下还是让我印象深刻。
 
口罩戴久了,忍不住觉得空气是脏的。
 
出了小区,附近的甜品店开着门,我坐下来喝了一杯咖啡,店里就我一个。窗外经过的人,看我觉得疯了吧?
 
我知道防疫很重要,但我想让生活正常一点,理智一点。
 
我希望减少那些过度紧张的防御措施。不同的城市要有不同的政策吧。只有十万分之一啊。
 
而且,我真的很喜欢那个甜品店,好怕它撑不过去。
 
我想从自己做一些改变。
 
但我也害怕周围的人看我的眼神,恐惧的,厌恶的……
 
李老师,我想听听您对我的行为怎么看。
 
讨论:
 
A:触发了我的焦虑,甚至有些生气。虽然概率低,但如果每个人都这种想法,大家都跑到街上去,病毒蔓延,那十万分之一就会很快增长起来,直到和每个人息息相关,更严重的后果就会发生。
 
B:我觉得这是来求表扬、找共鸣的。提问者做了调查,调整了应对,这和目前的大环境不十分相融,ta可能是把李老师投射成了小众科学家。
 
C:喜欢这个提问,想跟ta做朋友,一起去甜品店。
 
D:突然想起了「远方的哭声」。远方的哭声总还是有些不亲民啊。不是说题主这样就不好,但角度不同是真的。你担心被别人讨厌也是真的。你想得很明白,也做了选择。未必不算明智。只是这个明智,看怎么理解了。
 
E:我今天也在没人的街上尝试摘下了口罩。理智上我知道,这种密度没必要戴口罩,但一分钟之后还是心虚地戴上了。社会评价的压力占了上风。明知道在医学上没多大意义,但是「跟大家保持一致」就是它的意义。
 
F:想对ta说:真心觉得你很厉害,一是有摘下口罩的勇气(我也是口罩戴久了,感觉呼吸的空气都是浑浊的),二是有被这么多人盯着看,还可以悠然自得享受甜品的勇气,不害怕那些人的评价。你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
 
但是,路上遇到你,我还是会离你远点……
 
G:一个大的系统,总有人承担焦虑的角色,也要有人扮演不焦虑的角色。发展到现在这个阶段,这个系统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焦虑,所以要有人发出相反的声音。率先发出不同声音的人,我觉得是有勇气的。
 
H:如果我是ta,我会有很深的无力感。我觉得ta太想让一切「恢复常态」了,所以像一个靶子一样,摘下口罩,站在人群前面挥手,好像在说:「从我开始,现在就回复常态吧!」但是注定没有人跟随啊。我觉得ta有点在否认现实,现实就是,不管ta戴不戴口罩,事情都不会那么快结束。现实就是,不管ta有没有多买那一杯咖啡,那个咖啡馆也有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唉)
 
李松蔚:这个提问引发了最激烈的讨论。也许当事人最希望了解的,是人群中的想法比例:
 
3. 问:
 
李老师,我被自己的邪恶想法吓坏了。
 
这次疫情,大家都在众志成城抵抗,而我虽然也积极做好了防控措施,但心里却总有一个邪恶的想法,希望病例再涨一点。昨天看到病例数超过非典的时候,居然有一点快意的感觉,好像取得了某种「胜利」一样。
 
我平时也是一个比较有同情心的人,看到别人受苦自己也会很难过,也会想要去帮助,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有这种想法。而且这种想法还不能被别人知道,不然肯定要被骂成筛子。
 
我想起来我中学的时候好像也有类似的想法,有时候会希望恐怖分子来我们学校投一个炸弹,把整座学校都炸了,这样就不用上学了。
 
前段时间大家都在哀悼科比,我却没有感觉,甚至觉得他们有点烦,我根本不认识谁是科比,他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自己这些想法很自私,不知道要怎么办,怎么看待这些想法,希望李老师能给一点建议。
 
讨论:
 
A: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他一个。推迟上班的通知刚出来的时候,身边好几个朋友都很高兴,因为在家休息太爽了;还有个朋友希望自己被隔离……
 
也许灾难关头,很多人都有这种潜在的,「不道德」的想法,只是他更有勇气表达出来。
 
B:你的提问让我深入思考了自己的一种心态,就是有时需要「不可抗力」,才能实现我的一些私心杂念。比如小时候我不想上学,不能直接表达,就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如果学校被炸了,那我不能上学就不是我的错了。
 
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是不是这样。
 
想想你自己有哪些不能实现的「私心杂念」,在疫情变糟糕的时候,你可以借助这个不可抗力,替自己实现它?
 
同时,你还要多学习一些不同的方式。疫情总会有好转的一天,那时候,你就得靠自己了。
 
C:我的防御机制是,先去想最坏的可能性,想象最黑暗的结果。这样如果事情好转了当然好。如果事情没有好转,我至少也做了心理准备。
 
D:我觉得他代表了我们心里的一个声音,就是大家都在失控的状态里。如果看电影看到好人一直倒霉,坏人一直赢,有一些人就会站到「坏人」的立场上,想着「好人还不如全死了算了」,因为这样才可以找到控制感。可能对这个人来说,宁可死,也不想再忍受失控的感觉了吧。
 
E:我反而会觉得,他会因为自己的自私想法而苦恼,其实是一个自我要求很高的人,生活中也许是很会为他人考虑的。
 
F:看到你的提问,我有点好奇另一个发私信的朋友会想回应什么。她和我说她最近活得很「分裂」:微博上看到有人求助无门会哭,看到农民千里送菜也哭,泪点低到不行;但是同时,看到疫情病例数上涨,又忍不住感到安心,在家办公的期间似乎又可以延长了……我想知道你们两个在一起会聊什么呢?
 
4. 问:
 
每天看大量的消息。跟自己说不要看了,可是朋友圈一旦有人发个什么我就忍不住搜更多。特别是坏消息,越看越怕,又越想看。很多关于经济形势的讨论,都说今年很危险,大公司都撑不了几个月,政策又不给力。我气疯了。觉得zf都这时候了,为什么不多听一下民间的声音?可是理智上又觉得,连我都能看到的东西,zf不可能不知道。他们一定有他们的想法,我应该相信他们。可看到那些负面信息又担心zf是不是被蒙蔽了?就像疫情刚开始那样,没有把危险当回事?
 
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听谁的了,怎么办?
 
讨论:
 
A:想直接建议,相信吧!因为「相信比较幸福」(来自电视剧《王子变青蛙》)啊。但我自己是没法「幸福」了……
 
B:断网吧(我反正吃不消)。
 
C:说实话,我觉得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特别强大。我现在都尽可能地不让自己去关注那些负面新闻,他可以一直去关注搜集这类信息,还能够理性地自我辩论。重点是他居然还没有被这些信息压垮。怎么做到的?
 
D:我看这些消息会越看越慌,特别晚上情绪更容易负面。所以我命令自己,每天阳气最旺盛的12点专门看一个小时的各路消息……此外就不看了。
 
E:看完这个提问,我先是有一种荒诞的幻想,感觉题主像一个坐拥天下的君王,在头疼要听哪个臣子的谏言(他不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吗?)。重读了一遍,感觉又有一些变化。现在单纯地感到,题主就是很愤怒、很失望,不是对不知道听谁的生气,而是对疫情爆发这件事很生气。
 
F:我有时候生气自己不能拿主意,因为我想去干点什么。有时候又庆幸我并不是拿主意的人,因为我没信心能做得更好……
 
G:我比题主更严重。我现在觉得,每天看到的消息都是别人让我们「选择性」看到的。一会儿谣言,一会儿辟谣,一会儿再对辟谣再辟谣。我已经被这种游戏搞累了,真真假假我已经没办法了。我现在的心态如图:
 
5. 问:
 
请问李老师有没有看过梁建章老师最近那一篇算经济账?他把风险折算成数字,然后算出现在的防疫方式代价超出了收益,所以是过度的。我同意梁老师的看法(大四狗,想到今年的就业形势瑟瑟发抖中),但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很多事我也觉得不合理,比如快递不让进小区,大家挤到小区门外取快递,其实增加了风险,但是我说出来没有用。别人就说你只会纸上谈兵,你知道有多危险吗,你负得了责吗?封闭小区是统一的规定,你一个人觉得不合理有什么用?我觉得渺小得像个渣渣,想知道心理学遇到这种无力感要怎么办?
 
讨论:
 
A:我觉得经济学家的推算方法,有时候令人不舒服的地方在于:他说得有道理,可我是人,我的价值不止是一个社会工具,不止是各种换算中的数字。所以在这个过程里,「承认他是对的」就好像在否定我或者他人作为「人」的价值。
 
这一步就会让人很难过。
 
B:如果我是当事人,必然旗帜鲜明地反对,因为我要求我百分百的安全。如果我是旁观者,就可以把它看做一道算术题,涉及到更长远的利益。
 
可是现在这种状况,我们每个人好像都既是旁观者,又是当事人。因为它的影响有很多个层次,既可以和我有关,又可以和我无关。这种不确定,又是一种难过。
 
在这种境地里,我的能力和行动,如果在能保全自己时不伤害别人,就是万幸。所以我的感觉是:我真的很渺小。实在没有办法,我就躲着不去看。
 
C:可以向问题2的同学学习:无力改变世界但可以改变自己,无法控制世界但可以控制自己。
 
D:我觉得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等一个结果。这个过程太煎熬了。真的需要做一点事,不然就感觉自己是案板上的肉,只能被动等待结果。就这个取快递的事,为什么不能说呢?我建议ta说出来,不但要说,还要采取更积极的行动,向物业反映,打市长热线,甚至写一篇有理有据的论文。就像梁建章这篇文章。最后能改变什么呢?可能也改变不了。但至少他做了自己能做的。做完之后改变不了,心里就好过了。但一开始什么都不做,就给一个结论「做了也没有用」,这是最无力的感觉。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真的是会抑郁的。
 
E:也有相反的可能。事情都做了,却改变不了,对有些人来说这才是更绝望的结局。所以不做事,可以在心里给自己保留一点「可能性」。有些事我想到了,但是我不做。一方面显得很无力,但是另一方面,心理反而可以轻松一点。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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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

李松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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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床心理学博士,清华大学心理发展指导中心讲师,注册心理师,系统式心理治疗的研究者和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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