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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前一篇文章评论了几句《后浪》，说，我接触的青年人常常还是有很多困惑。年纪轻轻就「不惑」当然很好，惑也没什么不对。后台收到了几条留言，感觉上都是95后或者00后的后浪朋友。他们说，看到那个视频感到有压力，仿佛父辈换了一种方式谆谆教诲，说：你们生活在我们梦寐以求的时代，背负着前浪的祝福，不把自己的人生过得精彩一点，真是枉为后浪！实际上呢，他们和视频里的同龄人好像活在两个时空。给我留言的一个朋友每天都在家里上网课，被作业折磨得死去活来，一想起升学就全身乏力。另一个在公司每天敲代码，觉得没什么前途，可是又不敢辞职。反正都没有活出后浪应有的精彩。对此，我一方面觉得，有糟糕的感觉也不坏。倒不是说这个视频的问题，就算没有这个视频，他们就会满意自己的人生么？也不会。20岁这个年龄段，不满意是一种常态（视频上的主人公对自己的人生真的很满意么？我谨慎地打个问号）。另一方面我也在反思，这个视频里，确实折射出中年一代有一种自相矛盾的价值观。这种不易觉察的矛盾，也挤压了一部分年轻人的存在空间。矛盾在于，一方面告诉你，你是可以选择的；另一方面又只盯着某一部分光鲜亮丽的选择，让你隐约觉得，你现在的选择并不好。但你又不能怪谁，否则别人就会说：「这是你自己选的呀！」这就是为什么何冰老师对年轻人说：「你们拥有我们曾经梦寐以求的权利，选择的权利」，这句话让年轻人觉得怪怪的，同时它又戳中了无数中年人的泪点。我多少能理解一点，对中年人确实是肺腑之言。我翻译一下他们心里的潜台词：在我们年轻的时候，生活压力很大，每天就是生存，生存，生存，现在财富积累差不多了，你们这一代可以喘口气了，拿出精力去搞那些更精彩的事，真幸福啊！可以理解。每一代人都把自己缺失的人生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我就天天带我女儿玩switch。但很多人这么想的时候，又隐隐有个期待：「我给了你这么多好东西，你就应该充分享用，活成我希望的样子吧。」但有没有想过，你喜欢的样子，对方并不喜欢呢？年轻一代的生活压力就算小（小吗？姑且算是吧），也不一定要把时间花在更精彩的事上，他们就不可以活得不如你吗？在我小时候，如果我父母也作为前浪代表发言，他们大概会说，通过他们那些年的奋斗和财富积累，让我这一代人拥有了他们「梦寐以求的权利」——顿顿吃肉的权利。但实际上呢？顿顿吃肉我觉得腻，隔三差五吃顿野菜我反而更舒服。会不会让他们不高兴呢？他们送给我的是他们以为最珍贵的礼物，而我并没有那么看重。但我可以不看重，恰恰也是因为收到了他们的礼物。这就是我说的矛盾，年轻人不管接不接受这份礼物，都沐浴在前辈祝福的目光下，被他们品头论足。中年人用一种特殊的形式完成了对年轻一代的双重束缚：「我要你自由选择，同时活成我认为最好看的样子。」他们把选择本身也当成一份礼物，塞到年轻人手里：「这都是我梦寐以求的好东西，你可得给我活出点样子来啊，哈哈哈。」选择，一定是我可以选，也可以不选。如果只能「精彩」地活着，那还叫什么选择呢？
说选择，却只配光鲜亮丽的镜头，这很有误导性。而且暴露了中年一代的企图心。我希望在这些镜头之外，再加上一些课堂上睡觉的中学生，跟父母大吵离家出走的孩子，沉迷于饭圈的粉丝，在花呗举债的年轻人，啃老的年轻人，在公司取快递买奶茶的实习生，骑着电动车的外卖员……看到这些画面，我想，何冰老师的语气恐怕不会那么激昂，他会困惑：「你们拥有我们曾经梦寐以求的权利？……选择的权利？」就有内味了。这是人生的真相，不如中年人想的精彩，但它是两代人正常的交接逻辑。——原谅我以中年人自居，我想说，后浪们的选择我也不是全能理解。但不理解是我的局限。不能只对着自己欣赏的一小部分年轻人致敬：「我满怀敬意」。敬的是什么呢？只不过是我想象中的完美选项。「我们这一代的想象力，不足以想象你们的未来」，对吗？这是要承认的。对另一些真实存在，却不曾被我想象到的年轻人的人生，哪怕我不懂，至少也要说一句：「我看不懂你们的选择，但这也是选择的权利。」否则，他们的认知就会混乱。他们事实上没有体会过选择，却被告知拥有这份权利。而他们的选择又会被（大约是中年一代吧）贴上抑郁、焦虑、丧、手机成瘾……之类的标签。可太难了。想法差不多是这些想法，但我还是乐观的。我想对中年人说：因为你们的努力，世界变得不那么窘迫了，稍稍减少了年轻人做选择的成本。这是前浪的贡献。但你要意识到，你们的贡献到此为止了。后浪并不会按你设计好的剧本浪下去。这个过程绝不好受，对于他们的真实选择，比起满怀敬意，倒是满怀困惑的可能性更大。但这是前浪们想要的，对吧。不然奋斗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为了后浪有机会做前浪看不懂的选择吗？老老实实承认有一些「看不懂或者也不赞同的人生」，年轻人就会生活得轻松一些。对正在纠结迷茫的年轻人，我想，也可以从这个视频里汲取一点力量。对它的转发热潮中，有一种羡慕是真实的，那就是今天的人多多少少增加了「选择的权利」。所以，哪怕你活得跟别人不一样（无论是精彩的不一样，还是不精彩的不一样），是可以的。前浪们嘴上不说，但你要相信他们在内心深处还是会祝福你。因为他们亲口说——当然了，视频上的生活让你很陌生。你充满困惑。但困惑是与选择的权利相伴而来的。其实，视频里有一句话说错了。真正不惑的人是上一代，因为他们没什么可选。今天你困惑于自己要什么，没事，这恰恰说明，你拥有了选择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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