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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症最近是一个高频词。国家卫建委9月发布了《探索抑郁症防治特色服务工作方案》,一个重要举措是要把抑郁症筛查的范围扩大。比如在孕检和产后访视中要评估孕产妇的抑郁风险,高中和大学也要把抑郁症筛查纳入学生的体检内容。
 
政策的用意是很积极的,希望提高识别和就诊率,从而降低因为抑郁而导致的事故风险。
 
但在实际操作中,要小心由此带来的负面效应。比如,增加了被筛查人群的心理负担,甚至对干预产生戒备,反而让一部分人更加害怕求助。
 
这是因为,「干预」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关系:
 
1,你有痛苦,你需要我们支持。
 
2,你有危险,我们要替你管住自己。
 
第二种关系似乎不好听,但必须承认它的必要性。也要看到,这种关系带有一定的对抗色彩。说得直白点,接受干预的人是被当成一个「难以自我管理,弄不好会走极端」的人看待的。不管他在主观上接不接受,干预者都需要对他施予某种程度的「强制」,以保证他的安全和秩序的稳定。
 
这就是矛盾所在。干预不全是在「为你服务」,一方面是在照顾你,另一方面也是在防范你,怕你造成破坏。两种态度是混合的,难分彼此。
 
李雪琴就讲过她求助心理咨询的体验:
GQ报道《李雪琴:我很痛苦,但我想让别人快乐》
 
「老师不想治好你,就想看住你」,这是李雪琴的体验。但这话也有一点片面。以我自己做学校心理咨询的经验,更确切的说法是「既想治好你,同时也想看住你,让你别出事」。如果我们过于强调防范,就会让焦点集中于后者,强化了对抗。
 
过度防范还有可能带来的效应是「扩大化」。就是说,有的人没有那么高的风险,本来不必要纳入保护范畴,但为保险起见,还是要管起来。或者他曾经有风险,现在已经度过那个阶段了,而站在干预者的立场上,还不能/不敢明确认定「这个人不用防着了」,就导致了一些没必要被管制的人,或者是在没必要受管制的时间里,受到管制。
 
这让每一个接受筛查的人都必须掂量一番:我可以暴露自己的痛苦吗?万一只是正常的痛苦,被他们小题大做怎么办?——也许还是算了吧。
 
典型的用于扩大化的设置,叫做「档案」。
 
很多潜在的抑郁者都有一个担心,怕被「写到档案里」。这个有国情特点的概念意味着你可能一辈子都带着这个标签,成为别人眼中不可控的风险。有过一次抑郁,说不定一生都会被当成「特殊群体」,受到不必要的关照(或者说,歧视)。
 
导致这些人渴望被看见,又怕被看见。
 
不用说,这增加了干预的复杂度。抑郁者面对的挑战不光是自身的痛苦,还必须面对被其他人当做是「风险」欲除之而后快的警惕。生其他病的人也会面临病痛,但只要专心治病就好。抑郁症、精神分裂症、传染病人、才会遇到后面的问题。
 
当我们对「抑郁」做标记的时候,标记出来的往往是「抑郁 + 风险」。而我们越是强调其中的「风险」,困境就越是突出:抑郁的人不敢暴露自己的痛苦,因为无法预测自己会遭到怎样的限制,而他们的隐蔽让帮助他们的人提高了警戒范围。——这是一个恶性循环:高级别的警戒导致了躲闪,躲闪导致了更高级别的警戒。猜疑加剧了猜疑。
 
警戒是必要的,我们需要控制风险。前两天又发生了一起高校的研究生自杀事件。每次看到这种事都让人纠结。一方面忍不住想,还是要早筛查,说不定这次悲剧就不会发生;另一方面又担心操作过度的话,接下来有更多抑郁的人被另眼相看。
 
确实是两难的困境。
 
如果能提供一点建议,让这个困境变得稍微容易一点的话,我希望更多的人——干预者和潜在的干预对象——都认清这两种标记的存在。二者都不容忽视:痛苦需要被支持,风险也需要被管制。
 
支持和管制是一组矛盾。接受这组矛盾的基础上,我们看看做点什么,会让事情变得好一些:
 
最好团队作战。在对抑郁者(或者叫做,有风险的人)做干预时,把「支持」和「管制」的任务分配给不同角色。也就是说,有人主要负责筛查,评估,审视,必要时启动预警,甚至全天候监护。另外有人负责提供相对「纯粹」的,不用时刻揣测和猜疑的帮助,比如心理咨询。这会让求助者获得更安全的体验,不至于担心「我这句话说出口,会不会他就把我看成一个危险分子?」。
 
如果干预者只有你一个,没法分配角色,那就把「管制」和「支持」两部分功能人为区分开。比如用前半个小时评估,后半个小时咨询。这样至少开诚布公,把房间里的大象指出来(「现在我的任务不是帮助你,而是为了评估你的风险,看住你」),而不是遮着掩着,把两者混为一谈。导致你关心他的同时他在戒备,或者他好不容易敞开心扉倾诉,却被你打电话通知了监护人……
 
作为干预者,很重要的挑战是让对方相信干预是安全的。让他理解,即使你有可能采取必要的强制措施,这些措施是有分寸,有边界的。不会无限扩大,不会难以收拾。
 
作为求助的人,同样也要想办法向对方证明,你是安全的。你在承受痛苦,同时你可以自控,不会给别人惹麻烦,让他相信这一点(但是很难,对方通常不敢相信)。只有证明了你的安全,你受到的干预才会更偏向于支持而非管制。有些行为可以作为特定的「安全声明」使用:比如主动去精神科就诊,配合医生,坚持服药。这些行为可以释放出「不用看紧我」的信号。又比如请家人陪护自己,其他人就会松一口气……
 
上述这些都是理想的情况。大多数时候还是做不到,酿成了很多悲剧和误解。但求助的人如果能了解一点这里的复杂度,体验到的伤害或许会少一些。个体的自证是很难的,也就是说,某种程度上的猜疑无法避免。那些冷冰冰的筛查、讯问般的语气、本应保密的内容被告知他人,还有种种被标记为抑郁者后造成的麻烦……并非对你本身的恶意,对方也未必真的不想帮你,只是为了保障「安全」,付出的代价实在太高太高了。
 
实施干预的人,理解了上面这些,在要求对方支付这些代价时也许能少一点理所当然。柔软一点,慈悲一点,也不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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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

李松蔚

350篇文章 2年前更新

临床心理学博士,清华大学心理发展指导中心讲师,注册心理师,系统式心理治疗的研究者和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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