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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有个问题,」咨询结束还有10分钟,我问,「孩子休学在家的时间有多长,你们计划过吗?是病好了就复学,还是等明年再看?」
 
小陈一直没什么表情。听到这个问题撇了下嘴,转头看父母,眼神里有一丝警觉。咨询全程她都没怎么说话,但这件事她是在意的。爸爸还没跟上状况:「李老师,你判断她什么时候能好?」
 
「我也判断不了。」
 
「很快,休息一段就没事了。抑郁症就像得感冒一样。」妈妈充满信心,握住了女儿的手。
 
「也可能永远都不会好。」小陈嘀咕。
 
妈妈听见了:「你生病了才会这么想。」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猜。小陈刚上高二,因为在学校的表现被建议去精神科,诊断为重度抑郁,一个月前办了正式休学。这件事也可以理解为:她通过抑郁已经给自己放了一个月的假,但假期什么时候到头呢?——这关乎她「好起来」的动力。
 
我追问:「你们讨论过吗?关于复学。」
 
妈妈点头:「计划是等明年春天。」
 
小陈一下从她手里抽出了手:「不是说九月直接进下一个年级吗?什么时候变成春天了?」
 
妈妈面不改色:「说的是看恢复的情况,实在不行再推到九月。三月能回学校当然更好,不是少耽误一年嘛。」爸爸补充:「中断的时间短一点,你还能回到原来的班级,适应起来也快……」
 
「我不想回原来的班!一想到要面对他们我整个人都不好了,」小陈抗议的同时瞟了我一眼,「我现在不能想到上学,压得我喘不上气。」
 
妈妈说:「那就先别想,先把病治好。」
 
爸爸不死心:「留级压力不是更大?」
 
我看到这里在上演一场战争:强势的父母对抗看似弱势的女儿,「抑郁症」无形中变成了女儿手里最重要的筹码,这是父母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的。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父母的坚持也不无道理,毕竟上学才是中学生最适应「社会」的方式。
 
「主动权在你这里。」我对小陈说。
 
「你说什么?」
 
「如果你想九月份再上学,简单,只要让你的病一直好不起来就可以了。」我的语气不像在开玩笑,父母似乎被这个话题的方向惊呆了,「好了也没用,还会复发,对吧?谁也说不清风险有多大,只要你自己判断有风险,他们只能等下去。」
 
「你是说……要我撒谎吗?」小陈有点错愕,「我不会的,在这件事上是怎样就是怎样。」
 
「我相信你的诚实,」我赶紧澄清,怕她误会成另外一个方向,「我的意思是,现在你爸妈的权力已经不是最大了,病的权力更大。就算你爸妈决定让你三月复学,也没用,你的身体说了算。只要病没有好,别说明年九月了,可能过两年,三年,你都只能继续休息,没法回去上学,对吗?」
 
「但是我当然知道,你也不希望这样。」看着小陈父母铁青的脸色,我立刻又补充一句。
 
小陈似乎也松了口气:「对,我不希望。」
 
「所以你希望怎么样是最好的?」
 
小陈说:「我想病好了就去上学。」
 
会吗,她真是这样想的?我试图解释:「假如今晚奇迹发生,你吃下去的药发挥疗效了呢?明天一睁眼,你发现病不见了,完全消失了,你怎么办?下床飞奔去学校吗?很多人都不会这样。他们病好了也想给自己放个假。有人想休息一天,也有人想休息一年。但很少有人想永远休息下去,总会到一个时间点,说:差不多了,再放假我该有麻烦了,该做事了。对你来说,那个时间点是什么?」
 
小陈眨了眨眼睛:「每个人都想放假?」
 
「差不多吧,我就挺想的。」
 
「但你没在放假啊,你在工作。而且你也没生病,如果你什么病都没有,怎么能放假呢?」
 
还有5分钟。最后这句话似乎揭破了某种真相:她需要休息,同时她不认为休息是正当的。这个家庭的规则似乎是,不生病就没有放假的权利。
 
「没病的人就不能休息吗?我当然想休息,但我也需要工作。所以我现在选择工作,同时再有5分钟,我们就停下来了,我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再继续。这是我比较平衡的状态。你呢?你的平衡状态需要休息多久?」
 
这是一个新鲜的问题。小陈迷惑地看了眼父母,爸爸面无表情,妈妈轻轻地摇头,我猜他俩根本听不得孩子可以做这样的选择。我问爸爸:「你猜呢?孩子病好了,她会给自己放几天假?」
 
爸爸措手不及:「要我说……那还是得马上上学,她明年就高三了,现在是关键时期……」
 
妈妈打断他:「你没听懂,老师问的不是你想怎么样,是女儿的想法。」她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老师,我们家孩子没有您说的自觉性,要是按照她的想法,她恨不得一直玩下去。」
 
「我说了是九月回去。」小陈提高了音量。
 
妈妈摇头:「到了九月,你又找别的借口。」
 
小陈咬牙:「我怎么说你都不信呗。」
 
妈妈也许是对的,我想,按这种方式纠缠下去,小陈是有可能一拖再拖。因为她想要的已经不再是休息本身,还包括挫败父母——用这种方式捍卫她的自由。这种态度在父母看来很危险:孩子可能会失去控制,他们不得不严防死守。讽刺的是,严防死守的对策反过来又加剧了孩子的失控。
 
我有点使不上劲的感觉。
 
其实双方本来都不用这么难受的。在理想情况下,父母一开始松松口,说:按你的想法来吧,想休息就再多休息一下。就好了啊,女儿也不会无限度地休息。一个人知道自己「可以」放松,她很可能就有意愿做更多的事。甚至不用等明年九月,五月或四月就够了。她自己对前途也是着急的。
 
但现在他们双方剑拔弩张,彼此都在防卫的状态。没有一方愿意松口。父母要防着小陈休息太久,小陈要防着父母「防着自己」的这种方式。
 
反而没有人真的在意休息本身。
 
妈妈看了眼时钟:「老师,今天可不可以加一个小时?我们可以再付费。刚才聊得已经很接近问题核心了,今天我想一定要把这个问题聊开。」
 
咨询时间还剩最后2分钟,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小陈小声说:「但我不想聊了,我累了。」
 
妈妈还想说:「要不然……」
 
女儿的声音变得坚决:「我累了,妈!」
 
说到最后一个字,语气里有了一点哭腔。我一呆,才注意到小陈眼睛里有泪光。——我理解错了啊,我想。我刚才心里还是有点埋怨父母:都怪你们!怎么才能松动你们的死脑筋,给孩子多一点自由呢?我把他们当成了监禁的狱卒,但孩子把他们当成庇护者。想从他们那里得到多一点的爱。相比放假,她更需要被父母看见她的努力。
 
只要发出一个意料之外的信号,父母就可以接收到了,这么一想其实有更简单的解决方案。
 
「明年十月上学怎么样?」我提议。
 
小陈吓了一跳:「十月?九月就可以了。」
 
「但你可以坚持十月上学,爸妈最后只能接受,然后你主动提前到九月。」我说,「这样他们就理解你是尽力想做好,不会再怪你不努力。」
 
爸爸赶紧解释:「我们当然理解……」
 
「可是你们不相信,妈妈担心女儿心里只想一直玩。」我看到父母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你们要看到她的选择才能相信。她需要你们相信。」
 
小陈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要是能让他们相信,我就提前到下学期。」
 
眼看父母眼中露出了不能置信的狂喜,我立刻制止住小陈。「还是十月吧,不要那么轻易松口,否则他们又会觉得太容易了,」我说,「你累了,你只想表达这个,让爸妈看见。所以你也要等他们做出来一点表达,来证明他们真的看见了。」
 
(案例信息有虚构处理,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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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

李松蔚

350篇文章 2年前更新

临床心理学博士,清华大学心理发展指导中心讲师,注册心理师,系统式心理治疗的研究者和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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