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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寄来一本书,叫《理智、疯狂与家庭》。现在我每周都能收到好几本心理学方面的新书,看不完,只能挑着看。最近挑的就是这本。
 
谈不上多好看。这本书出版于上世纪50年代,是英国两位精神病学家花了5年时间,对两家医院11个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的女性患者及其家属所做的访谈。对访谈材料做出了质性分析,力求平实严谨,没什么文学性。读起来未免枯燥。读这本书,更多是因为它的史料价值。
 
在20世纪60年代,这是一个石破天惊的研究。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些研究材料背后作者试图传达的观点,这句话也许可以表达为:
 
病人的语言和行为,是可理解的。
 
我需要先定义一下什么是「可理解」。它的反面,就是我们说的疯狂,或者精神病态。
 
我们知道精神病学特别关注我们在社会生活中的一类个体,他们的经验和行为在其他人看来是「少数」的,不符合大多数人的经验范围。直到一百多年前,有人尝试把这些经验和行为组合起来,给予了「精神疾病」的命名。从此,这部分经验和行为,连同他们的主人,获得了某种统一的医学或者生理学的解释脉络,就是:
 
他们疯了。
 
他们的头脑被认为处于某种紊乱中。
 
在正统的精神病学教科书上,这种紊乱越来越像一个真实可触的病理实体(虽然起源未知,但很可能跟遗传有关)。只要一个人的经验或行为被认为符合「精神分裂症」的特征(范围非常广泛,从偏执、缄默,到胡言乱语都算),这个人的所言所行就可以被认为超脱于「正常人」的标准之外。也就是说,可以不当成「人」本身所特有的行为或经验,而是某种病理过程,某些性质起源不明的心理和/或生理过程的产物。
 
那么就没必要,甚至不应该跟这样的怪胎对话。这在几十年前是一种合理的治疗态度。交谈等同于鼓励他们的妄想,何况跟这些疯子能谈出什么有意思的内容?某种意义上他们已经被取消了作为正常人看待的资格,他们病入膏肓,唯一恰当的做法是用药物控制他们的「症状」。
 
这本书惊人的地方就在这里。作者做了这样一件事:像对待正常人一样,跟精神分裂症的病人对话,跟病人家属对话,请病人和不同家人一起,观察她们在不同家人面前的不同说法和做法。最后得出结论,病人的言行是可理解的。
 
她们可以组织语言,可以交谈,那些古怪的思路和情感反应也有脉络可循。这并不是说她们没有问题,但问题可以找到别的解释,而不一定非得解释为「她病了」。举例来说,如果你骂一个人有病,他会冲你大发雷霆,吐口水,但他的愤怒完全可以说成是(正常的)对你的反击,而不见得是一种精神症状。同样,他暴躁的挣扎和嘶吼也可以解释为,他不太乐意被人绑在床上。又比如,一个年轻女性对父母和家族表达出强烈的抗拒,这抗拒可以看做她在表达一种(合乎正常年龄段的)自主性,而不是必须看成症状。
 
除非我们预先定义了谁就是病人。
 
这个论调毫无疑问引起了轩然大波,主流的精神病学家对这一结论深表愤怒。今天,时隔六十年之后,仍然能感受到愤怒的余波。这愤怒是在表达某种焦躁,某种不安,因为嗅到了潜在的威胁的气息:这样想很麻烦的,你不知道吗?
 
专家们对病人当然没有任何私怨。麻烦纯粹是因为,这让事情变得复杂。如果我们简简单单制订一套规则,把不符合这套规则的人统一打上标记,驱逐出「正常人」的行列,事情会更简单,也安全。我们不需要跟这些人交谈,不用在生活中往来,因为我们的头脑构造有区别。就把他们安放在特定的空间,适当地给一些优待,确保井水不犯河水。但现在有人站出来说,把「我们」和「他们」区分开的那个屏障本身就有点可疑,所有这些操作在道义上就站不住脚了。
 
六十年后,回顾当时的论战,已经没有了那么多的情绪。我对论战双方也都有一点更中立的理解。从实用主义出发,我可以一部分地站在当时的正统精神病学的立场。毕竟这是现代文明发展出的一套完备且高效的分类工具,足以安全快速地对付少数人造成的少数问题。试图通过几个案例就推翻这门学科积累了一百年的症状分类体系,是一种异想天开的态度。何况它并没有提出建设性的解决方案。就算承认这些病可以理解,然后呢,接下来怎么做?还要吃药吗?还要隔离吗?还是什么都不用做?还是说多和他们交谈,问题就会好转?没有答案。那是一种盲目的乐观精神:「只要把他们当成正常人,他们就会变得正常」,事实后来证明,没有那么简单。
 
这本书的另一个副作用是,家庭被放在一个被指控的位置上,甚至常常被当成「病因」。好像在暗示:本来挺好的人,纯粹因为家人的粗暴、自私、无知,才让当事人被打上「精神病」的烙印,落入无法自证的终身悲剧。它把矛头指向了家庭尤其是原生家庭,从而让病人家属具有了某种邪恶的意味。直到今天,仍然有人对家庭治疗的理解是:让父母意识到,孩子有病都是父母的错。这其实是不公平的,也是不真实的。
 
但这本书始终明白无误地指出了一点事实,那就是:曾经有一些我们深信不疑有病的人,其实可以被当做正常人,用正常的方式交谈,理解,合作。换一个环境或者换一个时代,他们本有可能不被防范隔离,而是过着正常的人生。
 
很难相信这样的悲剧就发生在几十年前,那时候人类甚至都发明了计算机。不过转念一想,图灵不也是在那个年代接受的化学阉割么?
 
当然这又是另一类悲剧了。
这本书选取的11个案例均为女性,这也是有趣的地方。当然不是因为没有男性的患者,而是因为,那时的社会和文化对女性的规训总体来说是更多的,一旦违反这些规训,就更容易被人们打上「生病」的标签以建立某种合理性。本书涉及到的被当做生病的表现有:违逆家人的意志,撒谎、无礼、好斗、直白的性愿望、自慰、不做家务、读太多的书、难以相处,等等。
 
但不要对这些现象做出简单化的推论,比如试图把所有精神病性症状都说成是「某种不被社会主流所接受的个性」。那是另一种经验主义的谬误。事情很少只会有全或无两种答案。这里就没有生理学或是病理学的因素?当然不是,真相复杂也麻烦得多。那么怎么办呢,我们也拿不出一种明确的办法来,能够明察秋毫,能够立竿见影。不过,认识到「没有明确的办法」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我们不会那么痛快地给人贴上生病的标签,至少在贴标签之前多交谈几句,尝试建立多一些理解。说不定因为这么一点弹性,会有那么几个人,因此过上好一些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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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

李松蔚

350篇文章 2年前更新

临床心理学博士,清华大学心理发展指导中心讲师,注册心理师,系统式心理治疗的研究者和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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