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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这节课我要介绍在系统论范畴内的一个理论学科,叫控制论,或者叫控制理论。
 
学工程学的同学,可能对这个名词不陌生。反倒是心理系的学生,我记得心理系应该是没有开控制理论的课。我今天先做一个关于控制论的概述,介绍一下这门理论,然后讲这门理论在心理学的应用,它是如何应用于对人的干预的。
 
控制论研究什么呢?一句话,研究的是事物在发展过程中产生变化的可能性。我们经常说未来是不确定的,那要怎么减少那些节外生枝,让事物往确定的方向发展?这就是控制论的视野。
 
大家可能听得似懂非懂,我还是从系统讲起。
 
前面说过,系统可以看成很多个元素相互作用的整体。那么大家想一想,这些元素都有可能变化的。比如一个家庭系统里,妈妈干家务干了四十年,一万多天,每天任劳任怨,很伟大是不是。可是这一万多天当中,她说不定哪一天就想撂挑子不干了,对吗。平心而论肯定会有这种时候,你想想同一种生活过一万天,总有感到厌烦的时候吧,她觉得烦了,累了,说我想试试另外一种人生,可不可能呢?当然可能。可是一旦妈妈这样做了,系统就不稳定了,全家都会地震。
 
但我们很少听到这样的事情,对不对。
有个苏阿姨的例子上了新闻。为什么上新闻?就是因为太少了。可是明明每个家庭每个妈妈都有可能一时冲动,想改变一下人生,为什么那么多家庭还可以保持稳定呢?这背后有一些复杂的机制,我们慢慢讲。先说结果,结果就是:很多可能性只是在妈妈脑子里转了一下,就过去了,她今天还会像昨天一样生活。或者说,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都会固定自己的选择。
 
我们反复在提到一个概念,可能性。
 
大家记住这个概念。我们接触的大多数学科,研究的对象都是元素,是确定不变的存在。比如我们学数学,用数字对应着具象的事物,你有两个苹果,妈妈给你三个苹果,现在你有几个苹果?学习这个运算的时候,我们假定了苹果就是苹果,它不会变,不会有其他的可能,那就是一个抓在我们手里边的水果。我们不会考虑它昨天是什么,明天又可能变成什么,它就是一个亘古不变的存在。然后对它进行运算,加减乘除,或者其他操作,这是我们过去差不多所有经典科学体系的一个基础,建立在确定的事物上。
 
但是在控制论这个学科里边,它的关注点是不一样的。还以苹果来举例,控制论就考虑说,这个苹果之前并不是苹果,它一开始只是一颗种子,它也并不会在你手里边永远都是苹果,可能再过一段时间成了一个苹果核,还可能变成苹果酱,还可能变成其他的东西。没有人跟你保证苹果就一定是苹果,它是会随着时间变化的。
 
控制论的一个核心假设就是,所有东西都在变化,都有变化的「可能」。如果它一直不变,就很值得研究了。在控制论者的眼睛里,事物的存续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它么可以保持稳定不变?背后一定是付出了很多的努力。在控制论之前的学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们看到一个东西存在就是存在了,天经地义,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我们默认了这个东西不存在别的可能。
 
一旦我们加入可能性的视角,看这个世界就不一样。变化是永恒的,不变才是稀奇的。
 
我们就在控制论里研究那些不变的事物究竟是怎么保持的。为什么叫控制论呢?因为它想知道在一个充满变数的过程里,变化的可能性是如何最大限度地被控制住的。使得一个系统近乎于精准地,作为一个稳定不变的事物而存在。
 
控制论的研究,最早是出现在20世纪的四五十年代,出于战争的需要,人们开始对比如说炮弹、子弹,它们射出去之后的射程有兴趣。同一个角度,同一个力度发射出去,每次的轨迹都有轻微的不一样。它最后会落在哪里呢?这就有一大堆可能性,而不是一个确定的点。你可以发射100次,把每次的落点统计出来,最后是一个直径若干米的圆,这个圆里的任何一个点都有可能。那么对这个过程我们就想尽量控制好一点,把这个圆缩小一点,因为它最后落到这个点还是那个点上,有可能会造成很不一样的结果。
 
要研究这件事情,就要把它从炮膛里飞出去之后的轨迹看成一组可能性的集合。而不能像过去一样,假定它就是一条确定的曲线。如果你转不过这个弯来,你想它不就只有一条曲线吗,我甚至可以在坐标系里把这条曲线给画出来,它哪里来的别的可能呢?那对不起,你卡在了一个哲学观念的门槛上。你只能接受事物要么是A要么是B,看不到一个在A和B当中变化的过程。
 
控制论是研究过程的。你说「过程」是什么样?它没有一种「样子」,就是很多很多种可能性的一个集合。就像薛定谔的猫,它是死的还是活的?都是,又是死的又是活的。这当然是一个比喻,实际上这个命题不是在讨论一只猫的生死,而是说一个粒子的基本属性。没有人观察它的时候,它是不确定性的一个叠加。而在产生观察的同时,不确定性就会坍缩成确定性。想象这个过程啊,这在哲学观上是一个很大的冲击。
你说这有什么意义?宏观世界又不是这样。
 
但是同样的视角可以迁移到宏观世界啊,人也可以同时具有很多可能。你明天来不来上课?可能来,可能不来。就今天,现在,谁也不好说明天会怎么样,你明天的出勤就是一个可能性的叠加。每个人,每天,都存在不确定的变数。那么这个课堂就需要做些什么,才能维持住一个大概的出勤人数。这就是宏观世界的控制论。
 
顺便说一句,当我们说控制论的时候,经常有人问,这个是不是就是在研究精神控制,精神操控,洗脑?完全没有联系啊,一点关系都没有。精神操控什么的就算存在,充其量就是一种骗人的套路,一种巫术。但控制论是一门严肃科学,它是从数学里面来的。一个数学家叫维纳,在20世纪50年代写了《控制论》这本书。
 
数学不研究具象的事物,研究的是原理。里面用到什么对象,是炮弹,是人,还是分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呢?是对象之间的作用过程。一个东西怎么影响另一个东西,一个变化怎么带来下一个变化,增加了哪些可能,减少了哪些可能?它们怎么传导的信息,怎么自我校正?这是作为一门科学的控制论研究的东西。
 
通过这些相互作用,可能性就会增加或者缩小。可能性缩小的过程,就叫做控制过程。
 
如果用一幅图来表示的话,我们画出一个集合。这个集合代表了一个事物发展的全部可能,就像那个炮弹的落点的集合。我们把这个集合叫做可能性空间,一个变化中的事物,它变化的可能性空间有这么大,如果我们通过某个特定的过程,让它的可能性变得小一些,我们就会说在这个事物的变化过程上实施了一个有效的控制。
它们面积的差异越大,代表控制的效率越高。
 
这个过程的本质,就是压缩一个事物发展的可能性,从更多种可能的一个更大的范围,缩小到只能在特定范围里面去变化,甚至没变化。这不就是我们说的系统的稳态吗?系统那么多元素,那么多变化,之所以可以保持整体的稳定,就是因为实施了控制过程。所以,学习系统一定要用到控制论,这是一个必备的研究工具。
 
把这个思路套用到一个人的成长的过程,从一个婴儿,父母怀着无限的喜悦和担忧看着这个婴儿,不知道他将来会成为什么样,到这个人慢慢地长大,定型,这也是一场控制过程。
 
他的可能性空间一直在缩小。此刻的你们跟十年二十年前比,可能性空间就小了很多。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运动员,可能去摆摊做生意,也可能当一个乞丐,但现在你坐在这个课堂上,乖乖上课,这就快定型了。不过面对未来——我假定在座各位还没有毕业——再过十年二十年回头看就会很感慨,因为现在你们还是具有很多可能。最后随着时间,你们会一步一步地排除其他可能性,每个人都会长成自己特有的样子,有自己的风格、个性。别人就会说:这不愧是你,你果然是这样一个人。你还是从前那个少年(笑)。
 
生命就是一个控制过程,是一个可能性空间由大变小,呈现出状态越来越稳定的过程。
 
正因为如此,我们会把控制理论应用到人的身上,试着用过程的视角去理解一个人他可能会做什么,以及他最终做了什么。尤其在心理治疗的领域,我们会看到很多来访者,很年轻,充满了可能性,同时他们口中反复说一句话,说我没有希望。我没有希望,我没有别的办法,我看不到别的可能,我今后就只能这样过下去了。
 
看上去他们似乎是自由的,但他们很不自由,就像前面说的被困在家庭里的妈妈。他们的可能性空间只有一点点,好像余生都只能以一种方式活下去,如果那种生活让他们不舒服,他们好像也只能过那种不舒服的生活。作为心理咨询师,我们就需要通过控制论的视角带来一些启发,帮助我们去理解这些又痛苦,又找不到空间去改变的人:他们是怎么把变化的可能给限定住的?我们要怎样给他们带来多一点的可能?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在心理治疗的课上讲这个理论。
 
生命系统是稳定的。长时间维持的不变,都可以看成是控制过程的产物。当然我们以后还会讲到,这个不变也只是在一定时间范围内成立的,是有阶段的。比如一个人可以保持十年或二十年的时间,样子没有变化。现在叫「冻龄」,十年已经很不容易了,是不是。你想十年那么长,一个人的外貌身材完全可以有很多变化的,但有人就是能把变化的可能给限制住。可以说是一个奇迹。我们知道在这个奇迹里面,他是必须大量付出金钱和精力去打理的:健身,节食,保养,包括医美什么的,才能维持看上去的不变。
一个没控制住的例子...
 
用可能性的视角看,这是值得探索的过程。
 
而不是天然就应该存在的现象。
 
如果把它看作是天然的现象,你就不会有好奇。这个人长成这个样子,你以为他本来就该长这个样子,因为你认识的他一直长这样。但如果你把他放到长时间的尺度上去看,看成是一个往各个方向演变的集合,你就会有疑问:他是怎么做到在那么长一段时间不变样的呢?他的皮肤一直那么好,他脸上肯定是打了什么东西(笑)。
 
他的个性也一样。他有一个维持了很多年的习惯,你要对这个习惯的维持予以好奇。习惯其实也是有可能废掉的,对吧?我们这半辈子都有过不少习惯,曾经雄心勃勃地想要保持终生,最后只保持了两个月就废掉了(笑)。他的习惯可以保持一辈子的时间,怎么控制住的?
 
还有,我们有很多的过去的经验,过去的创伤,它在在我们的头脑里面可以保持很长时间的鲜活,甚至永志不忘,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们前面举过这样的例子。有一些来访者寻求心理咨询的帮助,他说我失恋了,一直走不出失恋这件事的阴影,已经好几年了,我还是时时都想起,觉得很痛苦,我希望通过做心理咨询帮助我忘掉它,让我摆脱这件事。那么你们就一定要好奇,要学会好奇。不是好奇我们该怎么帮他摆脱,摆脱这个事根本不用学,因为人是会变的,也是会忘的。你已经摆脱了很多高中时候学过的知识(笑),没有用任何心理学的方法,你已经摆脱了!自然而然就忘了。那么有些东西他始终没有摆脱,始终不忘,这才是稀奇的:他怎么记住的?也许他在反复用某些方式提醒自己,强化这件事。这就是控制论的角度提示你的。
 
你就要问,他是在什么时候,用哪些方式让自己强化这件事的?这就是控制论的好奇。
 
你可能注意到,我刚才描述的控制过程,有好事,也有坏事。好坏无所谓,那是我们作为观察者赋予的一个价值立场,但是它维持不变的过程本身是没有价值立场的。有人身材一直很好,从来没胖过,这是控制过程。另一个人一直在稳定地变胖,从没有减过肥,这也是一个控制过程,虽然他不喜欢。一个人始终乐观,他就会做一些事来避免自己变得悲观。同样的,一个人悲观,他就会做一些事来避免自己变得乐观。
 
重要的是过程本身,无所谓好坏。这跟我们的思维习惯有冲突。人们会觉得,假如是好事,那还能理解一个人会做一些事去保持它,但如果是心理问题、创伤记忆,谁还会想保持它呢?但是不重要,各位!在这里「想不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事实上」保持住了。那说明有人仍然在做一些事。他可能不想做,但他还是做了。
 
控制过程通常是怎么发生的?
 
我们发射一枚炮弹,可能的落点范围有这么大,初始发射出去的速度角度有微小不同,空气阻力、风力带来的偏差,所有这些加在一起,这个炮弹飞行足够远的距离之后,会有巨大的偏差的可能性。怎么样让它的范围尽量地缩小?
 
有很多种控制的思路。在系统论的视角里,我们会特别强调一种,叫做反馈控制。我们回到第一节课讲过的仿生学,天上的老鹰从半空中直接滑翔着陆,去捕捉地上的一只兔子,非常精确。怎么做到的?它是一开始就规划好了这条路线吗?不是,它是一边飞一边调整,通过它的眼睛去观察它跟兔子之间的距离,然后随时通过它看到的距离调整它现在的飞行路线,缩小它跟目标之间的偏差。因为它可以不断地从结果中学习,不断地调整变化,落点的可能性空间就被压缩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这个过程就可以一直朝向减少偏离的方向变化。最后,当差距缩小到0的时候,就可以定点地实施一个打击。甚至这个目标还在动呢,仍然可以根据目标的动态去调整自己的方向。这时候,炮弹就成了一枚导弹。
图源:金观涛&华国凡《控制论与科学方法论》
 
这个控制过程里边运用了一个关键的元素,叫做反馈。我们第一节课里就讲到反馈,事物在变化过程中,实时地获取到一些数据,这些数据被利用来调整下一步的行动,调整的方向是减少现在的状态和目标之间的偏差。最终当这个偏差减少到0的时候,我就可以精准地实现控制。这一类控制过程有个名字,叫做负反馈控制。
 
反馈就是说,行为的结果对行为本身进行有目的有方向的调节。它依靠着某种信息返回机制,和某种调节机制,形成一个控制的环路。
 
最后对环路这个概念做点介绍:
 
我做了一个操作,得到一个结果,这是单个方向的控制。我再通过这个结果反向指导我的操作,这就成了一个环。这是一个闭合的过程。很多事情都是在这个环路中维持的稳定。
 
比如你每个学期的考试成绩都会有一个结果,而你在这个学期中的学习状态是你的一个操作。你的操作影响到考试结果,反过来你的结果又会影响到下学期的学习状态。所以你在这个环路维持住了一个成绩,一个名次,通过长时间的反馈和调整,你保持着一个相对稳定的位置。
 
注意我说的不是一次成绩,而是一个过程。
 
如果我们只考一次,出来成绩不好,你可以归因说是你上学期的状态不好,很可惜,但也没办法。因为也不会再来一次了。这是一次意外,你只能承受它的结果。这就是单向的过程。
 
但如果不是只考一次呢?如果下学期还有考试呢?如果就像高三一样,每个月都考一次呢?甚至我每天都可以测试一次,把我的成绩变化画成一条曲线,这就变成了老鹰抓兔子,不是闭着眼睛只扑一次,扑到哪里算哪里。它是睁开眼睛的,一直在看,一直在调节,那么这里就有一个反馈的环路。最后它稳稳地抓到兔子,没有别的可能。同样地,如果你一直得到考试成绩的反馈,这些反馈影响了你在这段时间的学习状态。可能这次成绩不好,这个成绩让你在未来一段时间进入某种学习状态,而这个学习状态刚好又产出了一个不好的成绩,跟上次一样。那么你拿到的成绩也是稳稳的,没有变化的可能。
 
有人就说:不对啊李老师,如果成绩出来特别差呢,谁会想保持自己的成绩那么差?难道他就不想调整一下状态,把成绩搞好一点吗?
 
这又是犯了我们前面说的错误,给控制过程带上价值判断,只接受符合特定价值的控制。你看,考试成绩很差,它不符合我们的喜好吧?但它发生了,而且维持住了,那就说明它是有一个自己的环路保持。一个学生可以每次考试稳定地拿到最后一名,他的父母和老师想了很多办法,激励他、惩罚他,教他,推动他,打压他……所有这些都是在反馈。而如果这是一个稳定的过程,我们就可以说,恰恰是这些激励他,惩罚他,推动他,打压他的这些措施……进一步地「帮助」他稳定在最后一名的位置上。这同样是一个控制过程,跟人们主观上喜不喜欢没关系。
 
我举两个例子。一个例子里,一个同学就是想要及格,60分万岁。那么某一次他学猛了,考到70分,他就很高兴啊。这一高兴他就要好好庆祝一下,连打几天游戏,那么下一次考试,他的分数自然就降下去了。这就跟减肥减到某个数字,就要大吃一顿犒劳自己是一样的(笑)。
 
另外一个例子,一个人因为紧张,考试没有发挥好。他拿到成绩,对自己有很多责怪,父母老师又在安慰他:「不要紧张,要对自己有信心」。——但你们知道这些话是会让一个人更紧张的,就跟「不要想一头白熊」一样。那么他自己的责怪也好,别人善意的安慰也好,都让他紧张,所以下次考试他会发挥得跟这次一样。
 
所以我们要关注的不是一个结果,而是这个结果是在一个怎样的环路里。谁在用什么样的方式应对这个结果?这些方式本身就是结果的一部分。问题不完全是问题,加上应对问题的方式,才是问题。它们合在一起,是一个控制过程。
 
虽然我们理解了这个视角,但不一定能熟练应用,你们平时还要练习。在日常生活里,我们更愿意看到那些我们喜欢的控制过程。一个人很成功,我们就容易说他是在一个过程里,通过努力保持住的成功,很自律。但如果一个人很痛苦,一直反复地痛苦,我们要么就说这很正常,要么就说是不是这个人有啥问题?我们不愿意看到这其实是一个类似的过程:这个人和他身边的人,也是在通过某个过程保持住他的痛苦。
 
这个封闭的控制环路的思想,在临床工作里非常有用。以后我们会看到它的具体应用。但在这之前,我们还要再做一些理论上的学习。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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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

李松蔚

350篇文章 2年前更新

临床心理学博士,清华大学心理发展指导中心讲师,注册心理师,系统式心理治疗的研究者和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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