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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讲了怎么用外部视角,去考察个体对个体的影响,他们信息沟通的路径,从而把症状从某个人的内部抽离出来,看成一种信息,一种沟通的元素。在这个过程里,我们用的最多的技术叫做提问。我们下周开始讲更多的实践方面的内容,那时候会有更具体的一些提问的例子。
 
我们现在还是讲理论,讲控制论的心理学应用。
 
接下来要讲的一个概念叫做规则。我们刚才说,人们通过互动锁死了行动的可能性。比如孩子不起床,妈妈就只能把他拽起来。可是你想,妈妈为什么只能用拽他这一种方法呢?为什么不试试别的办法?因为她已经有一个预判:别的办法都没用,孩子是不会理我的,我只有上手去拽才有用。这个判断是对的吗?是的,它会被孩子反复验证。因为孩子也有预判嘛:妈妈只有在上手拽的时候,才到了我非起床不可的点。所以这里就有了一个应验不爽的,两个人约定俗成的惯例:到时间了必须要拽,不拽就不用起床。
 
这就成了一个规则。
 
有了这个规则,双方就对于一个互动应该怎么发生,「我做了什么别人就会做什么,别人这样做之后我又该怎么反应」,一步一步是什么样的,心里就有了判断。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默契。换一种情况,比如同一个孩子去别人家借宿,他就不会指望别人家妈妈拽他起床。那么他就会自己注意时间。也就是说,关于起床这件事的规则被打破了。他又重新获得了新的可能性。
 
你看什么是规则。规则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它是我们心里的一个信念:只能这样。我在这个情境里,本来有若干种行为的可能,但我只会选取某一种。这种对行为选择的限制就是规则。
 
但是我为什么要限制自己的可能性?一定是为了获得某种结果。那么你就要给我这个结果,来验证我接受限制做出的行为是「对」的。换句话说,你也要限制你的可能性。我们双方都限制了自己,也就都验证和强化了对方的限制。
 
有了规则,就会有「控制感」。我就知道我在不同情况下应该怎么做,会带来什么结果。
 
比如我们走路。理论上我们可以靠着左边也可以靠着右边,我们甚至还可以走在马路中间,对不对?但我们都自觉靠着右边走,这就是我们对自己的一种限制,我们限制自己,是因为我们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不会撞人。我们相信别人也都靠着右边走。事实也确实是这样,所有人都靠右边,所有人都可以很畅通,迎面的人也不会撞上。每个人用他自己的规则,验证了你的规则是对的,是好的,规则就在强化它自己。久而久之,所有人一上路都自觉靠右,就好像被人指挥一样。可是并没有人指挥,左右也是随机的。你换一个环境也许会发现,靠右走行不通了。这里的人都靠左边走,那么你也只能靠左。
 
如果有人突破了规则,会怎么样?
 
大家想象一下,一个突破规则的人。如果我以为这边绿灯了,该我走了,另外一个方向的人和车就会停下来等我,可万一有的人不停呢?那就会造成巨大的混乱。前段时间有新闻,大连还是哪个城市,有人报复社会,他就开着车在红灯的时候不停车,撞死了好几个人。那个画面非常恐怖。发生这种事情,如果不惩罚这些打破规则的人,我相信以后就没有人敢随便过马路了。对吧,不只是这个路口这个城市,而是全国人民都慌。我以后每次过马路都是生死冒险,我凭什么相信走着走着,对面不会突然来车呢?
 
所以一个交通系统要想正常运转,就必须挑出那些不遵守规则的人,让他尝到十倍百倍的后果。任何人都不能说:我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我就是这样的汉子。你有你的个性,但别人不答应呀。别人说,我们还想平平安安过马路,所以你必须给个保证,愿不愿意跟大家接受同样的限制?你不接受,我们所有人就要来限制你。
 
那么我们就接受,限制一下自己的自由。通过做出限制,我既是在给别人提供便利,其实也在反过来,通过别人的选择来给我提供便利。
 
这是好的规则,它让大家体验到更少的纠结,更可靠的产出。我们日复一日一遍遍从这个过程里获得控制感,就会内化为我们一个不假思索的,自动化的反应。甚至我们还会为它找理由,合理化。比如小孩子问我们为什么靠右边走?大人说这是法律的规定,本来就应该靠右边。
 
某个家庭可能会形成这样一个规则:互相只能说好话,谁要是说不好的事情,谁就会被骂死。他们给这个规则找到一个合理化的理由,说这个是正能量,这是爱的体现。而另一个家庭的规则是耿直:有话直说,我喜欢你我也可以说你不好,这一秒吵吵闹闹下一秒相亲相爱。他们也会合理化这种规则,说这样才real,我对你有话直说,这才是爱你。好像都有道理哈,那么到底谁是对的呢?在控制论看来不重要。也无所谓谁更对,或者谁更有道理。它就是不一样的约定,就跟靠左走靠右走一样。刚好这个系统是这样一个约定还是那样一个约定而已,没必要上纲上线。
 
有人问我:李老师,我跟我的伴侣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家庭,我们的规则不一样。他家就是有话直说,我们家就是只说好话。现在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他说了我不爱听的话,按他们家的规则,我就不该生气,按我家的规则,我就很生气,那么请问:我到底应不应该生气?(笑)
 
我说都可以,随便。问题不是谁的规则对,而是你想在跟他的关系里用哪一种?你觉得他那套规则更轻松,你就告诉自己,虽然我听上去不习惯,但他说这个话没有伤害我的意思。反过来,你想沿用以前的规则,你就让他知道:我理解你没有伤害我的意思,但我还是会感觉受伤。
 
规则有所谓的外显规则,包括法律法规、禁令、家规,包括我们签的合同、契约、口头上的承诺,这些能明确说出来的规则都不是心理治疗最关注的,因为我们已经能看到它们长什么样了。我们更关心的是内隐规则。内隐规则是什么呢?就是你甚至不知道。你都不知道那里有一个规则,但是你已经自动限制了自己的行动。
 
我举一个真实的例子:
 
一个女性说,她长大后有一次去朋友家作客,才发现一件事,就是女生用完家里卫生间的马桶垫圈,是可以不用翻上去的。翻上去是为了给男人用嘛,但她从来没有想过男人是可以自己翻的。就是翻一下这么简单的动作,谁方便谁做呗。但在她的原生家庭里必须是女人做,如果哪次上完厕所没有把马桶垫圈翻起来,爸爸就会骂她或者妈妈。所以她早就养成了习惯,结婚之后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直到看到朋友家的马桶垫圈没有翻起来,她很惊讶地说,你老公不会怪你吗。朋友说这有什么好怪的。她才意识到,天啊,我在这个奇怪的禁令里生活了几十年!
 
但比这个更吓人的是,如果她不是看到别人家是怎么过日子,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受到这个规则的影响。因为她觉得这就是天经地义的啊。那么问题就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这样的规则一直在限制她的?而她甚至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去质疑一下,问问:真的只能这样吗?
 
大部分的规则都是好的,是给我们带来稳定感和控制感的东西,让大家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形成约定俗成的配合,配合达到的状态恰好又是大家满意的。那么同样的原理放在不好的事情上呢?那些让我们痛苦的模式也可能就是用这种约定俗成的方式在维持,双方都说: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做。他这样做了,对方也就只能那样做。
 
那么在心理治疗里,就要挑战这个模式。
 
有人一听挑战就会想:哇,太难了。人家几十年形成的规则,你想推翻,那肯定要九牛二虎之力吧?其实你都不一定要去推翻,只要让他意识到:这里有一个规则,原来我一直受到这么一个规则的影响!想一下,已经是在挑战了。
 
挑战规则是什么样呢?我们来做一个好玩的思想实验。这是我经常用的例子,是Fritz Simon提出的。他说我们设想一个游戏,现在有一个很大的空旷的房间,里边有几十或者一百个人,同时有一个足够开阔的场地。我们把所有人都蒙上眼睛,请大家现在做一件事,就是你蒙着眼睛往各个方向探索,只要你能碰到任何一面的墙壁就算赢,很简单,对吧,你很容易就可以赢。
 
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你碰到别人,你们就要组一个队,你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跟着他,他在前面走。如果他碰到了墙壁,那么你和他都赢了,你们都胜出,是不是更简单了?有可能这个队伍会很长,5个人、8个人、20个人,反正只要排头的那一个碰到了墙,你们就全都赢了。
 
可是大家想一想,有这么一种情况,就是几个人围成了一个圈,排头的那个人碰到了队尾的人,那么他就把跟着队尾的人,这会怎么样?
 
当他们围成一个圈,我们作为旁观者,就会很清楚地看到,他们永远无法胜出。因为按照游戏规则,每个人都觉得我不是排头的那个,我前面还有人,我只能跟着他走。每个人都这么遵守这个规则,那么每个人都会默默跟随前面那个人的脚步,所以他们就一直在绝望地转圈圈。
 
同时他们一直在想,前面的家伙在搞什么名堂?为什么这么久了他都没走到墙那里去?
 
你站在外部视角去看,挺荒唐的,对不对?因为圈里的每个人都没做错什么,如果他们有机会去跟那些成功者交流,说你们到底是怎么成功的,成功的人说,我们是怎么怎么做的,然后我们就成功了。圈里的人说那就奇怪了,为什么我做的跟你一模一样,但我就是走不出来呢?
 
你当然知道了,他确实没做错什么。
 
有问题的不是他,而是这个规则。这个规则让他很不幸地跟另外一些人一起,陷入到一个循环的模式里。而这个循环没有出路。除非他做一件事,做到这件事就可以了,就是放手。如果他放开手,那么不光他有可能解脱,所有人都会解脱。只要有一个人打破这个循环就够了。
 
但问题就在这里:放手是违反规则的。
 
放开手的人,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结果,他有可能被惩罚,可能是这个游戏唯一的输家。之前他不算输,因为他还在规则当中,虽然他也没赢,但他一直还有希望,对不对?因为前面的人还在走。规则告诉我:只要跟着他就有希望。可是如果离开他,我会面临什么?我不知道。
 
所以规则给人的控制感也是一把双刃剑,控制的另一面,是一种虚幻的,好像「一切都还在轨道上」的错觉。哪怕现在的情况已经很糟了,但我们看上去还是在轨道上,既然还在,就继续呗。很少有人敢率先离开这个轨道,脱先。
 
我们头脑里边有一道禁令,常常是内隐的禁令,告诉我们:只能打开已知的门,那里有我们熟悉的东西。千万不能打开其他的门,甚至都不要去看到还有那些门。那些门后有什么?不能想。这个禁令有很多种表现形式,比如说「妈妈说不能这么做」,或者说「书上说应该怎么做」,或者说「我是一个好人,好人就必须这样做」……还可以有很多很多。它有点像我们在认知治疗里面说的中间信念,条件化的信念。但它最终呈现在一个人的头脑里边,是具有高度影响力的语言,是天经地义,完全不容置疑的条条框框。
 
那么在心理治疗里,就要去识别这样的语言。你要很敏感他的说法,比如「只能」,「必须」,「应该」,「理所当然」,「没有别的办法」,还有就是「万一」,万一没有好结果呢?……你听到这些关键词,就要警觉:来了!这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但是沿用至今的规则,是一个自我限制的声音。他不是真的没有选择,而是习惯了用固定的选择,换取确定的结果。
 
即使是痛苦的,看不到希望的结果。
 
你们想想生活中的例子。前面讲过,孩子对学习没有主动性,妈妈给他报更多的补习班,更多的补习班带来什么结果?当然是孩子对学习更没有主动性,甚至产生厌恶。但是你跟妈妈讲这个道理,她肯定说,道理我懂,可是能怎么办呢?他成绩都这样了,我只能继续给他报补习班。
 
你听啊,「只能」。
 
如果不这样做,会带来什么?那个是她熟悉的规则之外的,她不知道。那是一片未知。
 
人们面对未知会很恐惧,有时候那个糟糕的结果虽然不太好,但我起码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它很确定。就像有的学生,学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虽然不喜欢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换。因为在一个新的专业会怎么样?不知道,万一变得更糟呢?你看,「万一」。如果我留在这里,起码我知道怎么混日子,但是我离开之后,我不确定会发生什么。那个不确定就是最大的恐惧。
 
有一个经典美剧,你们不一定熟了,叫《老友记》。是我们那个时候最喜欢看的美剧。里面有一个角色Rachel,她一直想进入时尚业。但她最早给自己找的工作是在咖啡馆当服务生,当了两季还是几季的服务生,然后干得很烂,挣的钱也不多。有一天她说,其实我还是有进入时尚行业的梦想,她的朋友,好像是Chandler,就问你是认真的梦想吗?那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Rachel就说,可是我不敢辞掉服务生这份工作。因为虽然薪水不高,但还是有薪水的。我辞掉之后呢?我怎么养活自己?我也不一定就能进入时尚行业啊。就是那个未知让她很恐惧。然后Chandler就说,你需要一些恐惧感。如果你真的想去一个新的地方,那个恐惧感会帮助你。
 
所以Rachel就鼓起勇气,说我不干了,后来她也也如愿以偿去了新的公司,新的岗位。
Chandler的这个建议,道理很简单,要做到不容易。要挑战一个规则,这就是关键——
 
要引发一些我们并不熟悉的反应。
 
规则从来都是提供一些熟悉的反应,你按照规则做事,会带来什么结果,对方怎么样,已经都是在预期当中了。对方提一个要求,你说「好的」。一切都很确定对不对?他清楚你会说「好的」,你也清楚说完「好的」,对方会很满意……你们双方都知道这个游戏该怎么玩,而且已经玩过很多遍。但是如果你说「不好」呢,会怎么样?对方会有什么反应?你不知道。
 
这就是制造了一个我们不熟悉的反应。
 
我们不敢直接这么去试,但我们可以在咨询室里谈一谈。这就是心理治疗起效的一个方式。就是我们至少用语言探讨一下,你究竟在害怕什么样的东西?哪怕你不能颠覆它,但是能看到这样一些限制的存在,都是很有价值的。
 
我估计有人会想,这样很麻烦啊。本来好好的,我什么情况下该做什么事情都很清楚,生活也很有控制感,可是你非要去想「我给自己施加了什么限制」,那确实可能带来一些变化,但我会不会也很困惑,我生活中有一些好的规则,稳定的预期,也会因为这样的一种工作被扰乱?
 
我告诉大家:会的。
 
短期内是有混乱的。你走在马路上,本来想都不用想就靠右边走,现在你要想一想了。
 
因为你知道自己既可以走右边,也可以走左边。这还怎么走?短期内是很困惑的。用控制论的术语,这是一个逆控制过程,你的可能性空间变大了。我们这个箭头的方向,本来一直都是让可能性空间变小,让这个过程更精确,少一些变化。但是在心理治疗里,有时需要过来,先试着让它的可能性空间变大。如果两个人或者多个人,被卷入到一段并不舒服的模式里,我们可能会首先去「搞事情」,让他们考虑一些从来都没采取过,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的行动。
 
这会增加他们的混乱。所以有的时候心理治疗在一开始是不舒服的,让人觉得我本来还挺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接受治疗之后我反而不知道了,头脑里充满了一堆混乱的想法,我更难受了。
 
但是还没结束,后面还有一个阶段。我们让可能性空间变大了,之后还会再次缩小。也就是建立新的规则,让每个人都更舒服的规则。
 
合在一起,就是可能性空间先变大,再变小,先制造不确定性,再找到新的确定性。这样一个过程,才是一个完整的心理治疗的过程。
 
讲到这里,控制论在心理治疗里的应用差不多就讲完了。这一段我们就好像是在开一个上帝视角,说这个人怎么样,那个人怎么样,两个人之间怎么样互相限制住了,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系统。但其实作为治疗师我们会发现,我们并不能在系统之外观察这个系统,我们观察的同时也在跟系统互动。不存在纯粹的观察。来访者找到我们,我们以为可以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一看,但这已经是我们和他们的互动了。我们构成了一个新系统,叫做「治疗师 + 来访者」系统。
 
所以,我们不是下棋的人,我们自己也是棋子。
 
这部分的内容,叫做二阶控制论。这是控制论后来的一个新发展,非常有趣。我们以后会详细讲,在这里我只是简单提一下。我们前面说的治疗的慢性化,就是在二阶控制论的意义上讲的。毕竟参与到维持疾病这个控制过程的一方,就是自认为自己「正在治病」的治疗师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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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

李松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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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床心理学博士,清华大学心理发展指导中心讲师,注册心理师,系统式心理治疗的研究者和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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