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何让不安全的人更不安全？-李松蔚的财新博客-财新网

前几天的文章，说人在等不到回复时，感到抓狂是正常（符合理性）的。没想到有人看到之后会担心。后台有一条留言，说：

首先说，我理解他的害怕。他害怕这种「歇斯底里」的抓狂被理解之后，会变得越发不可收拾。这个害怕背后有个隐藏的逻辑，值得一说——

一种（失控的）状态得到了理解，就会扩大。

对它严加批判，才有利于它的减少。

好吧，姑且说「夺命狂呼」是一种失控的状态，我们的目标是想让它减少。那么我们问一个问题：「一个人是在感觉到自己被理解了以后，才会失去控制呢，还是在感到不被理解，甚至被批判的时候，更容易失去控制？」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吧。

所以，很有趣，逻辑刚好反过来：应该担心的是我们理解得不够，问题才更严重。但你回头看前面的说法：「害怕有人拿这篇文章要求伴侣理解自己……的行为」，似乎也对。万一他受到鼓舞，「作」得更无所顾忌了呢，是吧？

本质上，它是行为原理的简单推论：对一个特定的行为，给它一个好的结果（强化），行为的频率就会增加；不好的结果（惩罚），频率就减少。

根据这个说法，似乎可以推出一系列的结论：小孩子难受的时候你不能哄，越哄就难受得越厉害。不会写作业的时候要多骂，骂多了，作业的问题就少了。员工工作没有干劲，要批评，越批评就越有干劲。更极端一点，孩子沉迷上网，找杨教授，电一下他就知道错了。

直觉上都不对劲，是不是？

这是我们对行为原理的极大误用。

现在展开讲一点理论，不感兴趣的可以略过：

强化惩罚原理的对象，是单个的行为，或者说是外显的一个一个动作。就像小白鼠按按钮，是心理学家观察和记录的行为指标。这个层级的变量，并不涉及行为与行为的内在关联。如果把【刺激—行为】合到一起，比如【饥饿—按按钮】，就会构成一个更高层级的变量，叫做「行为脉络」。

行为脉络，就不同于独立的行为。

我们可以给更高层级的变量起一个名字，比如【贪吃】，意思是说「个体饥饿时，ta倾向于做出按按钮这个动作的可能性」。虽然说成一个词，听上去跟简单的行为差不多，但它并不是简单行为，不受强化惩罚原理的制约。比如你不能说：他贪吃的时候，让他多饿一阵，他就不贪吃了。

很荒谬——虽然听起来符合惩罚的逻辑。

这里有一个诡计，就是我们使用的语言。我们说行为是一个词，说行为脉络也是一个词：前者是「上网」，后者是「渴求」；前者是「看书」，后者是「好学」；前者是「做事」，后者是「敬业」；前者是「打电话」，后者是「夺命狂呼」……用词上分不出区别，两个不同层面的东西混为一谈。

但它们的效果是截然相反的。通过惩罚，可以让孩子断网（行为），却不能减少他们的「渴求」（行为脉络），可以让员工做事（行为），却不能让他们「有干劲」（行为脉络），可以让一个人减少打电话，却不能减轻他们的绝望感。

好吧……这东西不太好理解。也许记住一个点就好了：有一些内在的心理过程，不能简单粗暴地通过惩罚来制止，或者通过奖励就能强化。

五十年前，人类学家贝特森就指出过这一点：

「通过惩罚，你不一定能制止犯罪，也许只会让罪犯在行事时变得更谨慎。因为犯罪并不是一种行为。犯罪不是某个行为的名称——犯罪是行为的类型或脉络。作为行为脉络的一个事物，并不会像行为那样遵循强化规则。」

为什么要讲这个逻辑呢？因为对它的误解，会带来一种常见且严重的错误：对于一些让人不爽的现象，必须横眉冷对，才能好。或者说，只要横眉冷对，就会好。——假如针对的不是一个简单行为，而是行为脉络，这个思路就完全错了。

不但无效，还会导致南辕北辙。

举一个例子：一对父母，担心上中学的女儿沉迷追星，在他们眼中，「追星」是一个单纯的行为。他们用于制止这个行为的策略，就是每次女儿眉飞色舞提起偶像的时候，他们就想尽一切办法泼冷水，说这个偶像不值一提。

女儿矢志不渝地粉，父母坚定不移地黑。

父母很困惑：「我们已经尽力打击她了，真的，一次都没有纵容，她怎么还有那么大的热情呢？」我真的遇到过这样的父母。我问他们：「哪种情况更可能激发你女儿的热情呢？是她偶像被支持的时候，还是偶像被黑的时候？」

他们说：「当然是被黑的时候……」

他们忽然就反应过来了，女儿从哪里来的热情。

这是在系统心理治疗中常常问的问题，循环提问，往往会有这种发现——令人震惊的发现：你以为一直在对抗的东西，没想到你却是在维持。

（图示：对抗维持的平衡）

要命的是，很多人不能承认这一点：「我已经拼命对抗了，她都这么坚持，这不刚好证明我不能撒手吗？她的问题太严重了，我还得再加把劲！」

如果你放松下来，会怎么样？

无法设想，他们不相信那时候对方也会放松。

所以，我们才一遍遍强调关系中的理解。

理解，接纳，站到对方的立场。

而不是简单的惩罚，限制，或是「害怕理解」。

这很容易被看成鸡汤。不熟悉我的朋友，以为我在提倡「爱与自由」，无底线地容忍对方。就像文章开头留言的人，害怕理解就会带来放纵。

这种害怕是有道理的。落实到具体的行为，强化惩罚原理确有必要。如果我们真觉得「打电话」有害，可以有针对性地遏制它。就像我们理解一个人愤怒的同时，也可以通过惩罚来制止他「打人」。因为打人不好。只是我们要想清楚，我们真正要解决的是什么？只是「打电话」这个具体动作吗？

还是背后的脉络——对方心里的不安全感呢？

「我害怕有人（带着强烈的，不安全的行为脉络）要求对方的理解」，开头的读者如是说，我们害怕理解这些人——这句话一不小心道破了「不安全」的真相：因为不被理解而感到不安，强烈的不安，又反过来让别人更不愿意施以理解。

由误解导致的循环，愈演愈烈。

写得有点生涩，但我希望已经足够强调了这件事的悲剧性。在我看来，人生一大半的顽疾来自于此：我们竭尽全力地尝试管教对方，而问题越发顽固——无论是父母，还是伴侣，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是尽力了啊，如果没那么尽力的话，问题说不定都已经好了……

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