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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读Kenneth Gergen教授的书,有一段花絮看得我很开心。说Gergen教授在大学里开了一门研讨课,讲建构理论。有两位学生越听越生气,最后投诉到学校教务部,说这门课「既不道德又充满虚无主义,应予取消」。
 
我开心,是因为我对这种情绪再熟悉不过。几乎在我的每一个课堂上,都会有这样几个气呼呼的听众。Gergen教授是著名的后现代思想家,社会建构心理学的奠基人,著作等身,影响深远,2018年入选了「五十位全球最具影响力的心理学家」。这么响当当的大人物也会遭到同样的待遇,我还有什么不平衡的?就在上周,他应邀来北京某大学做讲座,到场只有十几个人。虽然有各种客观因素,多少也能看出建构理论有多不受人待见。
 
相比之下,我真算是走运了。
 
 
建构理论的核心观点很纯粹。没有「客观真实」的世界,我们看到的世界的样子,主要取决于我们如何认识它,而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又取决于我们置身其中的社会关系。换句话说,「认识」是一个由你在某种社会规则支配下,持之以恒参与的建设。没有认识,(对你而言的)世界就不存在。
 
作为一种哲学观点来说很简单。你看到的花花草草之所以成为花花草草,是因为你认识它们。威廉·詹姆斯说,对缺乏认识的婴儿来说,世界不过是「杂乱的,发着嗡嗡声的一团混沌」。人们在自己的文化、自己的职业、自己的身份地位中被训练学会了如何认识不同的事物。面对同样一个人,领导看到的是缺点,情人看到的是西施,孩子看到的是慈爱,竞争对手看到的是威胁,医生看到的是症状,销售看到的是商机,理发师看到的也许是头发该理了。不同的人眼中的世界确实不一样。不管你同不同意,至少是一种可以心平气和讨论的观点。
 
但把这一套应用到现实中,就很容易生气。
 
如果一个人认为自己很穷,你告诉他,「穷」不是客观的存在,只是他选择这种方式认识自己,同时他身处的社会关系让他习惯了这种选择。但他随时可以跳出来。你这番话一出口,他的第一反应是你在拿他寻开心。脾气爆一点的,会拿大耳光子抽你。我试着把他的愤怒翻译成语言,那就是:「穷就是穷!跟我的主观有什么关系!」
 
我这么惨了,你还说成是我的选择?
 
这并不是说他不想要选择的机会。如果换一种情况,你给他一个发财的机会,他当然乐意接受。如果真的赚到一个亿,他也很乐意把身份标签修改为「富人」,说不定这是他最大的心愿。但这种改变非常实在,是承认一个「实在」的基础后——穷就是穷——去谋求变化的可能。先把「穷」作为一个真实不虚的状态固定下来,这样它的对立面也就跟着固定下来:「富」。他努力让自己致富,这是他人生的叙事。不存在其他任何方向。换句话说,认清现实有助于我们一心一意地改变。
 
他在生什么气呢?或者,他通过生气想维护的是什么?就是这一切的根基——他的现实感。他不希望对他身处的世界有片刻的犹疑。如果我们让他看到,他对现实的信仰建立在流沙之上,并非只有「穷—富」这一条坐标轴,他还可以通过无数的角度认识自己:既是穷人,也是一个懒散的人、理想主义者、游戏宅、大学生、父母的好儿子、手机依赖症重度患者……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看成是富人(在时间和头发数量上)。可是这又如何呢?这样一来,他反而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走了。
 
同样道理,我的课堂上经常有学生说:「老师我不喜欢听你讲那么多没用的。本来我挺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的,你讲完我反而乱了。」意思是,比如说抑郁症吧,你就告诉我们抑郁症怎么治,一二三四五,就可以了。获得感非常强烈,有干货!有没有用当然有待验证,至少感觉是拿到了确定的东西。但如果老师说的是,抑郁症这个东西,是认识问题的一种角度,还可以有别的认识,这就让人有点慌。抑郁症就是抑郁症,干嘛要从别的角度认识?好吧,耐着性子听一听,也许这是一种新思路,最后还是用来治疗……结果听到最后,没了,不用治。抑郁症都不存在,治什么治?结论就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时候真想摔桌啊!你说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呢,说我们庸人自扰吗?
 
我在《一个名叫自律的符号丨反馈实验002》里发表过一位读者的反馈。他读完我写原生家庭的文章很愤怒,整整消化了一年。这种愤怒,更准确的名称是懊恼。不针对人,也不针对事,而针对他坚信多年却一朝破碎的信念。Gergen教授的学生这样描述他们的懊恼:「没有了真理,我们如何去认定一件事?没有了合理的推理,我们如何生存?没有了对德行的明确定义,还有什么事值得去做?」
 
对于一直在某条路上苦苦追寻的人来说,突然冒出来其他选择,是会让人懊恼的。等于是告诉他,他一直以来付出的努力无意义,或者说,「可能」无意义。回想起来,我自己吸收后现代思想的过程中也经历了这份懊恼,表现为一种职业价值的危机:如果一切都是建构的产物,岂非所有「心理障碍」也都不是实体的存在,只是一种认识角度而已?我学习的心理治疗理论、技术,是否都是镜花水月?那还要继续做下去吗?不想接受,但如果只因为不想接受就不接受,是否是掩耳盗铃?
 
这样的哲学,学过之后就回不去了。
 
还好,后来我想通了一点,化解了这场危机。那就是我还可以继续生活在原来的建构里,「选择」让自己的世界一动不动。建构理论并不否定任何一种建构出来的世界。只要原来的认识对人有好处,就可以让它继续保持。只有沿着从前的方向已经找不到出路了,才需要设法破局。就像一个穷人如果努力赚钱,每天进步,就不必拓展对自己的认识。但如果「穷」这件事渐渐变成了他的桎梏,使他故步自封,又或者他需要和不同立场的人对话,彼此都深陷于对对方的误解,这时建构理论才会给他,或者给他们解决问题的契机。我只是多出了一些选择,并没有失去原来的东西。
 
这样想倒也轻松,所以Gergen教授把懊恼称为「黎明前的黑暗」。意思是忍一忍,忍过去就是更大的自由。那个生气的读者,原本因为原生家庭和精神障碍的建构一直无法工作,后来他想通了,放下了,就去工作了。所以真是一门神奇的理论,难以接受。接受之后又会有一种独特的轻盈。
 
但真的一点东西都没失去吗?
 
也不尽然。一旦意识到不同选择的存在,就永远失去了「确定性」。再怎么维持在同一个世界里,也无法在心里把它看成必然和唯一。我和你的世界都只是一个可能的选项,而非毫不费力的事实。建构论学者时刻与这样一些「可能性」为伍,这样的人就算一动不动,也必须付出额外的心力:不听,不想,不停,时刻排除其他的可能性。这是获取了更高维度的自由,不得不承担的代价。
 
选择都是有重量的。也许这就是懊恼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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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

李松蔚

350篇文章 2年前更新

临床心理学博士,清华大学心理发展指导中心讲师,注册心理师,系统式心理治疗的研究者和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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